同样有关学院大赛的对话,隔天下午,在龙城县浩倡学院的竹林小院也发生过。
这次何天沓与李遂古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何天沓依然在煮茶,水汽蒸腾,迷蒙着人的视线。蜷曲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浮浮沉沉之际,慢慢舒展,然后缓缓沉淀下去。
正如人生,有起有落,而即便落到底,其实也可以伸展四肢,不必蜷缩成一团,因为那样的话,浮起来的难度会更大些。
“军功兑换,军中任职。”李遂古一边说一边摇头,“听说最高可获得校尉之职,这可是拥有实际领兵权的职位,军队之中,要积多少人头,攒多少军功才能升至校尉之职,现在不过参加一个比赛,便有可能拿到此职位。真是,人与人之间,果然是不能比。”
何天沓给两人各倒好一杯茶,将茶壶摆正放好,然后才看着他平静说道:“此次比赛是要参加实战,积分是要靠命去拼,再怎么堕落,也不可能拿大隋的军队儿戏。”
“话虽如此,但你我皆知,能通过这一条内容,其中有多少大人物的私心在里面。”李遂古望着眼前那杯茶,眉毛微微皱起,不知是为了那杯茶还是为了他说的话,“就算上了战场,也不是光靠的个人武力。那些世家子弟与平民百姓之间,有着天然鸿沟,我敢打赌这校尉头衔,没几个会落到寒门出生的学生身上。”
何天沓端起茶杯喝一口,微微眯眼,表情还是很沉静,“你说的也有道理,世家与寒门的争斗从未平息过,在夹缝中求生存,争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这么多年来,这一直是寒门子弟的应对方式,也是皇权与世家默认的方式,谁也不能打破这种平衡。”
李遂古思考一阵,抬头望向何天沓,认真说道:“可这个世界毕竟普通百姓多于世家,军队里九成以上是出生寒门的将士,战争中死亡最多的也是所谓的寒门子弟。以小部分人的力量,却绝对凌驾于大部分人之上,这样的平衡不是非常脆弱吗?如果有一天这种平衡被打破,会不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何天沓垂下眼眸,沉思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他将杯里的茶水喝光,然后将杯子拿到桌外,松开手,杯子稳稳落在地上,完好无损。
他又将杯子捡起,拿到空中,然后再次松开手,“哐当”一声脆响,杯子碎成几片。
李遂古看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知道,第一次杯子没碎,自然是何天沓施加了巧劲在上面。
将碎片捡起放在桌上,何天沓又另外取了杯子倒上一杯茶,他慢慢喝一口,然后说道:“看,同一样东西,也会有不同的结果。关键不在于眼睛看到的外表,而是另外一些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世家与寒门之间,从来不是数字上的较量,权力,武力,财力,这些东西寒门没办法拢归到自己一边,那么,他们永远无法在这一场较量在获得优胜。可一旦拥有了这些,寒门又如何能再称寒门。”
李遂古沉默,半晌后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然后露出五官挤成一团,露出个非常难喝的表情。他拿着杯子晃了晃,摇了摇头,苦笑道:“是啊,即便是同样的茶叶,同样的水,甚至同样的煮茶手法,可煮出来的茶水,味道也可以有如天壤之别。”
何天沓看他一眼。
李遂古放下杯子,神情变得非常慎重起来,“那一部分军队已经回到郡城,但带兵的斐映却没有回来。杜景行对外的说法是,追查残杀学院学生的凶徒,然后灭了日影教,毁了九嶷山。”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讽,“如此敷衍,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给,果然狂妄的可以。”
何天沓微微皱了下眉,“斐映已死,日影教已灭,颛孙大将军不追究,便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那数十名学子的死,难道——就这样揭过了吗?”李遂古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管背后真相如何,至少直接杀死那些学生的南黎人已经伏诛,至于背后更深层次的行动,不你我此时能左右的。”
李遂古沉默了,许久之后,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有时候,真的非常恨这样的帝国。”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嘲讽,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其实,最恨的还是这样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他低着头,所以没看到那一刻何天沓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绝望与悲哀。
两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灰暗的心绪里,竹叶发出的“沙沙”轻响,使这个下午显得特别宁静安详。
李遂古的悲哀,在于他无法以个人力量与庞大的国家机器对抗,所以注定他的这种悲哀,只能一直悲哀下去,也只能一直自我厌弃下去。
“如果能进入八强,或许可以给浩倡学院带来一些改变。”过了许久之后,何天沓再次平静地开口说道。
听到这句话的李遂古微微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皱起眉头,“周容度作为周家独子,若要从军肯定不会走学院大赛这条路,顶多借此积累些名声。至于林栖与卫阑两人——”李遂古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他们并不适合军队。”
何天沓慢慢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林栖年纪尚小,此时下结论为时过早。学院大赛有将近一年时间,一年的磨练,足够一个人成长。”
李遂古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对林栖突然看重起来?若论修为,那个卫阑应该还在他之上。”
“卫阑太独,除了林栖眼里容不下任何人,他不适合军队,但他能成为林栖的助力。林栖身上,有少年人的张扬,也有一般少年所没有的沉稳,他不是普通少年,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只是——”何天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瞬间变的有些复杂,他慢慢地说下去,“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李遂古皱眉深思半晌,“可是,他的来历总是个问题。他自己说与卫阑两人是孤儿,家乡遭灾流落至此,两人从东南沿海而来,那里倒有渔村常遭淹没,问及家中情况,两人皆是闭口不谈。”
何天沓沉默半晌,然后说道:“军事学院本就有收容流民孤儿之用,他们既已是浩倡学院的学生,那么,他们就是浩倡学院的学生。”
最后一句话有些拗口,李遂古听懂了,所以变得沉默。
他不知道林栖离开的十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跟何天沓两次见面,又说了些什么,何天沓对他的态度明显发生变化,维护之意毫不掩饰。
虽然不明白何天沓与林栖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因为对何天沓一直以来的信任,令李遂古选择了沉默。只是想到另外一事,让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次的队伍,倒是可以说是龙城县近二十年来最强,但往年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州五十强。今年改了奖励,仅仅是兑换军功一项,我想就能吸引很多有真材实料的人来参加,竞争绝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那么,林栖就算天赋惊人,又怎能保证他可以从众多世家天才中脱颖而出,夺得军职?”
何天沓静默片刻,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林栖现在的修为是怎么来的,也不确定他的天赋到底有多强,我只是觉得,他或许不会辜负我的期待。”
李遂古顿时哭笑不得,“什么都不知道,便觉得他能获胜,我倒从不知你还是个靠感觉做判断的人。”
何天沓表情没有变,很平静地看着他,“我一生所做判断,即便最有根据之时,也出现过错误,反而几次毫无根据全凭感觉做出的判断,事后证明,却是再正确不过。”
这一句话触动李遂古某根神经,让他再次沉默下来。
“等这次集训结束,有些东西,也教教他吧。”
良久之后,小院里响起何天沓叹息般的声音,逸入空中,然后消散。
始安郡巡察院,李近山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将卷宗封存起来,站起来转身放进了巡察院专门存放文案的柜子。
霍渊站着书桌前,一直静静地等着他写完,见他将卷宗封存,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大人,灵兵之事已证实为杜景行私调苍梧郡,就这样封存不必上报么?”
三面墙都摆放着巨大的木柜,每一个柜子里都堆着满满的卷宗,有纸质,有竹简,还有一些被锁起来的小箱子。
李近山微微抬高脚将手中卷宗放在柜子中层,顺带把旁边露出来的卷宗往里挪了挪。做好这一切后,他回到书桌旁站着,看了霍渊一眼,低下头收拾书桌,将没用的纸一张张叠好放到一边。
“知道那个图案出自哪里了?”他问地很随意,似乎现在跟霍渊讨论的问题还比不上将几张纸摆好重要。
霍渊恭敬地站着,李近山问地随意,他却不敢也随意回答:“是的,大人。那是日影教十二使徒的令牌图案,显然杜景行跟十二使徒中的人有勾结。”
“那又怎样?”李近山摆好后看了看,觉得角度有点偏,于是伸手稍稍调整了下,嘴里同时不忘说道,“日影教已经被斐映覆灭,十二使徒也都死了。”
听到这里霍渊微微皱了下眉头,看着李近山认真说道:“大人,十二使徒中有人背叛了日影教,与杜景行达成交易,日影教的覆灭是两方预谋。十二使徒并没有全部死亡,至少第一使徒竺音尘还活着,杜景行大张旗鼓地抓人,正是为了找出竺音尘的下落,替斐映报仇。”
李近山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神情像在看一个小孩子胡闹,“霍渊,巡察院是做什么的?”
霍渊被问得一怔,过了片刻才慢慢说出那个标准答案,“做陛下的眼睛,调查一切陛下所想知道的,解决一切陛下所不想看见的。”
李近山神情平静地点了下头,“所以,我们只需要张开眼睛去看,至于看什么什么时候看,就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
霍渊没太听明白,李近山没多做解释,而是抬手指了指外面,“杜景行当年是陛下最听话的一条狗,他现在虽然离开了帝都,但还是一条有主人的狗。”
霍渊有些明白了,脸色却变得微微发白。
“何况这件事情,成院长没有任何表示。”
“成、院长?”霍渊的脸色变得更白。
李近山慢慢踱了过来,抬手在他肩上拍拍,“没有任何表示便是一种表示,整个大隋的人都知道,成院长和他的帝国巡察院,是陛下意志最直接的体现,而我们,是这条大河分出来的一条小小溪流。”
霍渊觉得喉咙发干,半天后才声音干涩地说出一句,“可是,死了五十七名学生啊。”他不知道有人曾经问过跟他相似的问题,不同的是,他并不是为这些学生的死抱不平,而是被这五十七条生命在律法上所体现出来的价值感到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是难受。
“斐映不是死了吗?”李近山淡然说了一句,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所以,不管斐映是为了什么而死,只要他死了,便算是对那些学生的死有了交待。
斐映的死能达到这样一个作用,并不是在他死前决定的,而是死后价值的再利用。
巡察院一定程度上可说是大隋律法的坚定执行者,可是,律法始终是死的,死物从来只会被活人利用。所以,巡察院遵循的也从来不是帝国律法,而是——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