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年华
我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说好的一辈子,到哪里去了?
(一)塘下之约
周三那天,伊洛十点二十准时走进东202课室上课。
其实她十点钟就到第一课室大楼了,只是不想那么早进去。
二十分钟的大课间,伊洛呆在对面的东201课室里,静静地望着她曾听过课学过习的地方,满心感慨。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西班牙历史与文化这门选修课的老师,相信在座的各位,有的已经见过我了。我先做个简略的自我介绍。”说着,顾伊洛打开PPT,放映课件,第一张是自己的简历。
“我呢,和大家一样,是南师历院的学生,研究生也在南师读的,之后去西班牙游学。这是我作为一名大学教师的第一节课,所以我很紧张,其实老师一直都是个不太放得开的人,别看我已经沐浴了三年的西风,却依然是个含蓄内敛的小姑娘,害羞得很……”
一阵阵笑声响起,顾伊洛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能和咱们二零级的大三宝贝们一起学习,一起进步,我很高兴。那么本学期的学案计划呢,在PPT上大家也应该能看到。”顾伊洛翻到第二页PPT。
“我们这学期同样还是十八周的教学周加上两周的考试周。那么我会在前七周结束西班牙古代史和中古史,八到十二周结束西班牙近代史,十三到十七周结束西班牙现代史,最后一周灵活安排,视情况而定。既然本门功课叫作西班牙历史与文化,那就说明,通过本学期的学习我们不仅要掌握西班牙的历史概况,还要适当了解西班牙的语言风俗等等,每周课我都会花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教大家简单的西班牙语,并略微介绍一下西班牙文学、艺术、旅游、美食之类。在讲课的过程中,老师难免会出现口误或者不小心讲错了的情况,如果大家发现了,请及时指正。也希望同学们能看看《西班牙通史》以及西班牙文学作品。本学期的作业也不难,写一篇关于西班牙历史或文化的论文,字数不限,但必须严谨,在第十八周上课时由学委交给我……”
两节课总算是过去了。
顾伊洛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般慢。课前排演了好几次,掐时掐得准准的,但人算不如天算,总还是差那么一些;站在讲台上,还是不太敢直视学生们的目光,总不自觉地就想低头避开。
她用录音笔把自己的讲课内容录了下来,回东书房后听了一遍,感觉还行。
晚上的课相对轻松些,校公选是面向所有学院不同专业的学生共同开放的,所以专业要求没那么高,对顾伊洛这样的高材生,讲起拉美文化概况倒是得心应手的。
刚上完课,她就接到谭纷打来的电话,说是周四下班大家一起去唱K。
2022年的中秋恰巧和教师节是同一天,办公室的老师们无不感慨,终于有一年教师节也放假了,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节日嘛。
九月十号那天是周六,中秋三天小长假安排在周五、周六、周日,也就是九号、十号、十一号,因而谭纷才会定周四晚上的时间出来一聚。顾伊洛问她都有谁去,谭纷说,也就是几个比较熟的目前留在南师或在银河区周边工作的大学同学。
“所以,他会去,是不是?”
“哎呀,伊洛,别这样!你觉着,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会因为一次唱K而出现什么变化吗?还是你觉得你不想见他,见了面会很尴尬,可你们都在同一层办公室工作,怎么可能避得开?再说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吗?你会留在南师工作,恐怕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为了他——”
“谭纷,他都结婚了,你还想让我怎样啊?是你告诉我,他不再是以前的他,是你告诉我,他同乡说他连酒席都办了啊!”
“顾伊洛,你听着,有些事情,不说清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这些年你我都看到了,因误会而错过例子还少吗?那天我和你聊天,其实就是想试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依然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一眼就看出你还很在乎他。陆炎城他是变了没错,可我也变了。当辅导员的哪个不得向上巴结领导向下管好学生?哪个会逃得过变得精明圆滑甚至为了升迁成为院书记的接班人而不择手段?别说辅导员这一行了,就算是那些任课教师,他们在评职称、搞科研面前哪个不变作叫兽?陆炎城他现在什么状况,也只是猜测,真实情况还得你自己去了解,你们两个的心结也只能你们共同去解。我就一句话,周四晚六点塘下的水木年华水木厅210房,来不来随你。”
顾伊洛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二)岸芷汀兰
纠结了一天一夜,周四下了班,顾伊洛还是坐车到了塘下,进了水木年华。
塘下是广府银河区的一个城中村,水木年华是当年南师历史13级学生们聚餐唱K常去的地方。水木厅是当中一个大包间,来人较多时,一般都会提前预订这个房间。
顾伊洛到的时候,谭纷、于北、尹相文已在房间里了,还有一两个面孔比较生,她想估计也是历院级友,只是自己不认识,且过了这么多年,对一些人没什么印象也是正常的。
“伊洛,你来了。”谭纷刚唱完一首歌,过来招呼伊洛。
“小纷,于北,晚上好。这位,是政行学院的相文对吗?”
“是,尹相文。”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和顾伊洛握手时答道。
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人,不出所料,是陆炎城。伊洛和他对视了一眼,赶忙避开了视线。
“来来来,伊洛,别干愣在那儿,来点歌吧。”谭纷解围道。
顾伊洛走到里侧的点歌屏前,按了三首歌:最熟悉的陌生人好久不见美丽的神话
于北跟大家说,刘依下了班就赶过来,可能稍微晚点儿。
谭纷拍了拍坐在点歌屏前发呆的顾伊洛,递来话筒,“你的歌。”
伊洛抬头一看,《最熟悉的陌生人》已经开始了。无奈连情绪都还没整理好就硬着头皮上场了,幸好有谭纷一起唱。
“还记得吗
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
你还记得吗
是爱让彼此把夜点亮
为何……
……
我们变成了世上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后各自曲折
各自悲哀
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
爱得那么深
……
也许今夜我不会让自己在思念里
**”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伊洛在心里道。
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只是强忍着。
“我的妈呀,不,不行了——”谭纷喘着气道,“本来就已经唱了好几首了,刚刚又飙得那么高,我,你们,你们唱吧,我歇一会儿。”
《好久不见》那首歌的伴奏已经缓缓响起,伊洛只好接着唱。
“我来到你的城市
走过你来时的路
想像着没我的日子
你是怎样的孤独
……”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变”陆炎城拿起谭纷手中的话筒,唱道。
顾伊洛看看陆炎城,眼睛已然发涩,和他一起接着道: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
……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炎城。真的。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
“哟,下面一首正好一男一女,你俩接着唱!”谭纷道。
“解开我最神秘的等待
……”陆炎城望着顾伊洛,见她眼底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什么。
顾伊洛用颤抖的嗓音接下去:
“紧紧久久与我牵绊
这副十指扣
……”
……
两人合唱时,总算是大大方方地对视着彼此了:
“让爱成为你我心中
那永远盛开的花
穿越时空决不低头
永不放弃的梦”
……
一曲神话唱毕,只有陆炎城看见,顾伊洛的眼角,含着泪水。
“美丽的神话啊,呵呵,我记得大一学年结束时,不是炎城和清湉合唱的么?怎么大家都这么爱这首歌,莫非还真有什么典故?”伊洛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回头看去,是刘依,还有,李清湉。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包房,刚刚唱得太动情,竟没发觉她们两个进来了。
刘依倒还是老样子,总是要没事挑事的,不过的确是多了几分女人的味道。
李清湉着一款深蓝色连衣短裙,妆容精致。顾伊洛看着她这么成熟的扮相,都有点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曾经那个清秀朴素的李清湉。那裙子想必也不会便宜,衬得她一副贵妇模样。
果然,应了那句话,女人啊,三分姿色,七分打扮。
再看看自己,不过是涂了层淡淡的粉底。伊洛心中叹着,依旧是当年那个自己,一袭白色雪纺长裙。
人生就如化妆,我们每个人一开始都是素颜出镜的,渐渐地,学会用淡妆遮掩自己的瑕疵,让别人看不到自己不想被发现的秘密,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画起了浓妆,直至变得精致完美,以至于妆后的自己,已和真实的自己判若两人。那样美丽的面孔背后,是什么模样,我想,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吧。
“刘依,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于北有些生气,瞪着妻子道。
“哎我说于北,你平常在家怎么叫我的,怎么伺候我的,到同学面前你装什么装啊——”刘依泼辣的性子又起来了。
“好啦好啦,好不容易几个同学出来聚聚,你和于北这个呆子置什么气啊,都老夫老妻啦……”谭纷暗自叫苦,完全没有想到刘依竟会把李清湉叫来,心想真是不作不会死!
“没什么典故,”伊洛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只是习惯了,每次唱歌都会点这首,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今晚正巧让你碰上了,不过你确实想多了。”
听到顾伊洛这么不客气的话,刘依刚要发怒,就被于北拦住。“我们去拿自助餐,你们接着唱啊。”说着,便将刘依拉出了包房。
“才两天没见,你怎么就瘦了呢?”李清湉走向陆炎城,帮他理了理衣领,嗔问道。
顾伊洛明知李清湉是故意的,可还是很不舒服,将头瞥向另一侧,不看他们。
只听陆炎城轻笑道:“哪里是两天,这应该是我们本学年开学第一次见吧?上次见面好像是上学期快结束时的事了,带着20级的学生去银河中学见习。”
“不都一样么?两天和两个月有差吗?倒是和两年,三年,差别很大呢!”李清湉加重了“三年”二字的声调,顿了顿,“不过也不知嫂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你也真是的,都结婚这么久了,到现在还在金屋藏娇,难不成太过美艳生怕男同胞们抢了去?”
“怎么会,该见的时候,自然见得到。”陆炎城的言语里听不出任何喜悦或悲伤的情绪。
原来,他,真的已经结婚了。
所以我还有什么理由呆在这里?
手机震动响了,顾伊洛一看,是小东的来电,“喂,敬东……”她边接电话边向外走,径直到走廊上去,完全无视包房里的其他人。
再进去时,李清湉正和陆炎城同唱王菲的那首《流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伊洛站在门里,望着他们,心里哀叹道,“好和谐的一对儿啊,真般配,如果当初……那么结局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她走到谭纷身旁,对谭纷耳语了几句,和于北他们说了声“先走了”,便离开了。
(三)月圆之时
东书房楼下,路灯明亮。
“小东,我到了,你在哪儿?”
“转过头,你身后。”
顾伊洛一转身便看见许敬东,惊得手机差点儿掉下去。
“哇塞,你干嘛呀,吓死我!”
“哪有,都说了你身后,谁让你不信?”
“说吧,什么事儿啊,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来帮我们家小伊洛庆祝啊!”
“咳咳,小,伊洛,许敬东,你真是什么称呼都叫得出口,还有,我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
“我思前想后,觉得你这**大哈一个人肯定也照顾不好自己,在动了一番恻隐之心后,我决定,认你为妹。”
“许敬东,你发烧了吧?来,摸摸头。”说着,她伸手向敬东的额头摸去。
“顾小洛,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没看我手里还提着两袋礼物吗?”
“哎,你没说我还真没发现,说吧,什么事想贿赂姐姐?”
“妹子,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哥了,以后,谁欺负你,找哥,哥帮你应付,遇到困难了,还找哥,哥帮你解决。”
“……”
“首先,哥要恭喜妹子你正式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了,今年是你过的第一个教师节,这个你拿着,”许敬东将左手的礼品盒递给顾伊洛,“其次呢,教师节那天也是中秋节,按说作为哥哥的我,应该陪妹妹过,但是你也知道,我家那位呢,非要哥和她一起旅游,所以哥就把这盒月饼拿给你,不要怪哥。”说着,将右手的礼品盒也递给了顾伊洛。
“许敬东,你什么时候开始走逗比风了,咱俩好像才三个月没见吧?”
“……”
“好吧好吧,看你这么诚恳,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不过,‘哥’就算了吧,真是叫不出口啊。”
“小洛,”许敬东双手扶着顾伊洛的臂膀,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七月份的时候,我已经订了婚,而今,我就要结婚了。”
顾伊洛睁大了眼睛,聚光的瞳仁很快就黯淡下去,“真,真的?”
“嗯。”他垂头道。
“恭喜,恭喜你和予涵,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伊洛我……”许敬东突然哭出声来,撇开头,不愿再看伊洛的脸。
“哭什么呢?结婚是好事啊!”
“顾伊洛——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是啊,一辈子,任谁都不可以把我们分开。”许敬东轻抚了两下顾伊洛的长发,“小洛,记得,遇见好男人了,带过来给哥瞧瞧,一定得过了哥这一关。”
伊洛下意识地点点头。
敬东轻轻推搡着伊洛,把她往门洞里送,“行了,你回吧!”
许敬东是哭着,走出公寓小区的。
顾伊洛静静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看他远去的背影。
为什么,到最后,我们竟是以兄妹相称的?
既然说好了,那便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的亲人。
她拿出他给的礼物,一盒是兰心坊的月饼,另一盒是一幅拼图。
兰心坊是广府最出名的手工月饼作坊,分为南坊和北坊。南坊做广式、苏式、潮式、滇式月饼,北方做京式、徽式、秦式、晋式月饼。坊内出产的月饼,都是请各地的月饼师傅纯手工做的,口感细腻润滑,但价格相当昂贵。
伊洛第一次吃兰心坊的月饼,是大二中秋节,父亲朋友送来的。当时就觉得无比好吃,不过她还不认识“兰心坊”这个牌子。
后一年的中秋,她在许敬东那儿再次吃到同样口感的月饼,才从他口中知道“兰心坊”这个名字。
之后的几年中秋,许敬东总会拿北坊的月饼给顾伊洛,说什么他一个南方人,吃不惯北方月饼,但又是别人非要送的,他没办法拒绝,扔了也可惜,还不如捎给家在北方的同学。
后来顾伊洛想,送礼的人,自然是知道许敬东家是土生土长的广府大户,怎么可能再给他们家送北坊的月饼呢,于是就明白了。因为大三那个中秋,她和许敬东一起,敬东知道,她很喜欢北坊的月饼。
伊洛打开那幅拼图,愣住了。
拼图里有一张照片,是出国前,顾伊洛和许敬东最后一次见面,在银河公园的水景处,烦劳路人帮他俩拍的。
而那幅定制拼图,就是以那张照片为模板的。
她拿出照片,看到背后写着:敬东和伊洛二零一九年夏
小东,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
无论怎样,我都谢谢你,谢谢你曾给我的温柔。
中秋节那晚,顾伊洛和父亲通了电话后,一个人下楼散步。
走着走着,竟又走到南师校园里。
大学时,每每到了中秋节,级委和班委们都会组织没回家的同学们一起在行政楼前的草坪处小聚,借着楼前小道上微弱的路灯,有时也会点着灯笼或蜡烛,大家成圆围坐,三言两语,好不热闹。而他们的辅导员刘好通常会陪同学们一起聊天、玩游戏。
不管是在什么场合,真心话大冒险都是最坑的。
大一那个中秋,也就是13年九月中旬,伊洛记得那时他们刚刚军训结束,那天晚上,兼班们组织各个班的“留守”同学到草地上开晚会。
大家都是新生,而且是军训后第一次聚会,所以级里留校的同学几乎都参加了。
没想到大雨不期而至,刚点的蜡烛即刻便被熄灭了。大家哄乱地转移到行政楼下的架空层,由于人多,于是以班级为单位进行活动。
二班十几个人围成一团,刚开始是玩萝卜蹲,后来不知怎的,就变成真心话大冒险了。女班长很不幸,第一个中枪,她选了大冒险——拿出手机,给通讯录里第一个男生打电话表白。
伊洛当时就想,这也太损了吧,万一人家男生正和女朋友约会呢……
结果没多久,自己就惨遭毒手,权衡再三,选了真心话。
她要回答的问题是,谈过几次恋爱。
这真是一个让伊洛万般纠结的问题,或者说,对于她而言,这是个无解的题目。
无奈,最后她说,没有,高考前没有谈过恋爱。
幸好因为大家都还不是很熟,也没追问,紧接着就到下一家了。
从那以后,凡是有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顾伊洛都不敢再参加了。
不过之后的几年,中秋晚会人丁越来越少,六个班二百来名同学合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参加。一方面是因为大二以后没有兼班了,所以管理更加松散,另一方面也因为大家都有各自的安排,很多人都不愿意来。
行政楼前的草坪上,果然是一拨又一拨的联欢集体。
伊洛的目光不自觉地搜索着,忽然,她看到了。
一伙儿三十人左右的大圈子处,陆炎城身在其间,就仿佛还是个大学生。
炎城,节日快乐。
顾伊洛抬头望那一轮相思明月,想起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