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干爹喜欢小孩,犹其喜欢聪明伶俐、身世可怜的小孩子,他要不喜欢你,何必亲自出马救你?”
“可是,他好像和我父亲有仇。”
“哎呀,没事的。”蔓儿坐在云安床边,信心十足地安慰她,“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干爹收养的?”见云安一脸好奇,蔓儿得意说,“我全名叫郭布罗蔓儿,是满人。我妈和小舅舅争财产,失败后气死了;我爸爸扔下家里人当和尚去了。小舅舅假惺惺收养我,却经常纵容他那个凶恶的大老婆和几个刁蛮任性的女儿虐待我,没事关我小黑屋,把我吓得半死。我小舅舅那时在朝廷里当官。官不小,却不干好事,把朝廷拨给海军造船的军款贪了一大半,害我们打仗输给日本人。不知是哪位爱国人士,事后出钱请我干爹出马,干掉我小舅舅。我干爹那时候还没这么多干女儿,只好他老人家亲自动手。”
蔓儿眯起双眼,微微仰头,回忆欧斗生当年英姿:“那天我不知又为什么事得罪了我舅妈,被她关在小黑屋。我哭了阵,就睡着了。偏偏我小舅舅瞒着舅妈,带了个丫鬟进来**,没看到我,就在那里胡天胡地。我被吵醒了,正琢磨要不要以此事威胁小舅舅,让他禁止舅妈和他女儿们以后再虐待我,干爹来了。他居高临下问我小舅舅:‘你是谁?’小舅舅没反应过来,老实答了。干爹又问他几句,确认了他身份,不再多说,一枪,就结果了他性命。那丫鬟吓得昏过去。我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干爹发现了,把我从角落里揪出来,大概见我是个小姑娘,就扔下我要走。我当时想,我爸妈死得早,寄人屋檐下,处处不如意,如今连屋檐都快没了,小舅舅一死,他家的大小婆娘绝对容不下我,不如趁此机会,脱离苦海。所以我上去一把抱住干爹大腿,说:‘你杀了我小舅舅,害我无处容身,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要走,带我一起走。我手脚灵便,可以供你差遣。再不济,也能给你做个伴。’干爹挺惊讶,当然不愿要我,但经不住我死缠烂打扮可怜,他怕引来人,先带我离开了小舅舅家。既然出去了,我自然不会再放过他。后来他到底还是收养了我。”
云安心想:“这和我的情况怎么一样?”但她微微一笑,没有辩驳。
楼梯上脚步声响,欧斗生进来了。
他在家穿着黑色西裤,白衬衫,外罩花纹坎肩。云安两次见到他,均穿中式长袍,这时不由得多看他几眼。
欧斗生问:“烧退了?”手在她额头搭了搭。旁边蔓儿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在他脚边坐下,说:“烧昨天晚上就退了,大夫说已经不用吃药,食疗几天就大好了。”
欧斗生点点头,对云安说:“你以后怎么打算?”
云安看看蔓儿,她冲自己一个劲使眼色,要她死皮赖脸求欧斗生收留。她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想……”
欧斗生打断她:“我想救人救人,想杀人杀人,只跟我自己心情有关,与旁人无关。你不必考虑我……这样吧,我有个好朋友,做小生意发家,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工厂。夫妇俩一把年纪,始终想要一个女儿而不得。我跟他们提起过你,他们很愿意收养你。你要是也没意见,等你病好后,我就把你送过去。”
蔓儿爬起来,站到欧斗生身后,对着云安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催她快说想留下来。
云安垂头,说:“我不能留下来吗?”
欧斗生斩钉截铁:“不能。”他随即放缓口气,“你不用难过,这和你无关。跟着我,也没什么好。”
云安顿了良久,小声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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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冬,天气还是冷不下来。天天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硬是要冷下来。
沈成为黄万生之事,送了欧斗生四盆名贵菊花作谢礼,一盆泥金香、一盆点绛唇、一盆紫龙卧雪、一盆朱砂红霜。四盆俱开得如火如荼。欧斗生难得展开画纸,将四盆菊仙姿点染成丹青。
蔓儿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说:“干爹,她又在外头站着。”
欧斗生画完最后一片花瓣,持着笔,发了会儿呆。
云安撑着伞在弄堂转角处站着,她一动不动看着欧家的大门和二楼窗口。忽然大门开了,欧斗生打伞走出来。
云安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面色不善。
云安心里叹气。
欧斗生却说:“先进来。”
云安说:“你要不肯收留我,我进去无益,不如在外面站着。”
欧斗生不理她,更不回头。
眼看他要走到门口,云安一跺脚,还是跟了上去。
进了门,蔓儿收了他们的伞,就去泡茶,剩他们两个在前客堂。
欧斗生说:“你真不懂事。跟着我有什么好?”云安不说话。欧斗生继续说,“你别看蔓儿活得好像很开心,我是还没叫她正经办事。她那些个姐姐,哪个不是火里来水里去、必要时候提着命上的?当我的女儿,以后就是杀手的命。你做得来吗?”
云安执拗地看着他。希望的火已经燃烧起来,只是还不确定。风大一点,火就会旺;风大一点,火就会灭。还不确定。
欧斗生似乎读出她的想法,他冷笑:“即便你能下定决心,我也不要。我已经受够一个没有能力的杀手了。”他想到为苏红萼善后的事,紧接着又想到陈墨下落不明的事,不由得皱眉。
云安说:“我就愿意为你杀人,一定有我可以做的事。”
欧斗生被微微触动了下。似曾相识的场景。他勾起嘴角:“你能做什么?身体底子不好,不是练武的材料。药材专家我已经有了,不需要另一个半吊子制蛊家。你到底能做什么?射击吗?”
云安抓住这一点,眼睛亮起来:“射击,我也许可以。”
欧斗生不响。
等蔓儿将泡好的两杯茶端进前客堂时,发现堂中空空。竹筒里的两把伞,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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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随着欧斗生到了他练枪的地方。
一间间小屋,蜂巢罗列。他们进了其中一间。眼前大片地,是正飞速移动的靶子。身后小片地,挂着各式枪支的墙壁。
云安觉得冷,摩擦双掌,放到嘴边哈气。
欧斗生选了把短小的手枪,将子弹装进弹巢后递给她:“开过枪么?”云安摇摇头。欧斗生又拿回枪,现场指导,“先上膛,再瞄准,最后扣扳机。瞄准时注意目标、标尺和准星三点一线。扣扳机时会产生后坐力,自己修正。”
云安再次接过枪。欧斗生看着她摆弄。她的手指很细,不像活人的手,像精工雕磨出的玩具,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他越来越觉得荒谬,好像在做梦,两次经过同一个地方,一次是他自己;一次,是他看着自己。
云安在脑里反复几次欧斗生的话。
欧斗生抬头,不知对什么人说了句什么,眼前移动的靶子停下来。欧斗生对她说:“打得越中间成绩越好。正中是10环,打到6环以外,我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他并不真想说这样的话。但是,鬼使神差一样,话自己出来了。
云安没察觉异样。她对着靶子举枪,上膛,瞄准,扣动扳机。她连发了六枪,想多给自己几次机会。
欧斗生知道她想法,微微冷笑。但当靶子移到他面前,他有点笑不出来了。
云安看着靶子上的两个孔,一个在10环上,一个在9环上。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开了六枪,难道其余四枪全打飞了?她眼泪汪汪看着欧斗生:“我……我有两个达到要求了。”
欧斗生眯细眼睛看她,看得她有点迷惑。他点点头,拿走她手中枪,说:“你自己的选择,不要后悔。”
云安讶然。这算是同意收她当干女儿了?
云安跟着欧斗生走出小房间。到门口时,一个短打扮的大块头出来,在欧斗生背上重重拍了下,两人寒暄几句。大块头看看云安,笑说:“这又是哪里找来的神枪手?”欧斗生微笑不响。大块头俯身问云安,“小妹妹,你的枪法谁教的?”
云安看看欧斗生:“没人教。”
大块头不信,冷笑说:“没人教就能打出这成绩?六枪,两个弹孔,几发子弹从同一个弹孔中穿过,还一个9环,一个10环,你骗谁呢?”
云安忽然高兴起来,她笑说:“要不怎么叫‘神枪手’呢?”
欧斗生大笑着拍拍大块头,说声“走了”,云安忙跟上他。
欧斗生似乎心情不错,不时冲着自己摇头微笑。云安跟在他身边,渐渐有些跟不上。她大胆拉住他一只手,他没有拒绝。云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从今天起,她真正是个有父亲、有家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