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荣社的人,宜修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过那帮家伙比他想像得要小气许多。
没人来杀他、打他、烧他房子。只是一只眼不带他玩了。不久前和他称兄道弟的混混们不再邀他共同劫货干事,赌场也叫他吃了闭门羹。
上次新开河土栈偷的两箱土,现在明白,是个法国大官的。他丢土后气得不轻,派人到处查找,突然,就把矛头指向宜修。
骆夏偷听到这事,悄悄跑来告诉他。宜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跟法国人正面碰头,先收拾东西搬走了。
新家在苏州河畔斯文里。到上海后结识的人,只有骆夏这小女孩知道他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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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坐在阳台上,看下面小院。梧桐叶子掉了不少,没掉的也彻底黄了,枫叶则赤红如火,黄黄红红,在夕阳光下飘舞得煞是好看。青石黑土,暗色调的院子,被点染上色彩,可以入画。
宜修这两天都不敢出门,怕撞上法租界过来的敌人。说来好笑,他堂堂中国人,在自己国土上,倒怕起外国佬来。
有些事情不能多想。
宜修无所事事,就坐在阳台上吃甜食,晒太阳,发呆。昨天骆夏来过,拿了他的钱买了几个掼奶油,自己吃一个,带一个,剩下的给他。
宜修拿一把小调羹,刮着奶油慢慢往嘴里送。
小院门开,进来一个人,大黑斗篷从头包到脚,又低着头,连男女都看不清。宜修租的这套房子上下三层,总共九间房,底下一个小院通用。宜修住二楼一间,猜想现在进来这人住哪里?
这人看到梧桐树下蹲着只花斑猫,便走过去,蹲下逗猫。猫爱理不理。这人从斗篷里面不知掏出什么东西喂它,它顿时撑起前肢,“喵喵”直叫。
宜修也是闲出鸟来,伸长脖子去看那人给猫吃什么,不妨手中掼奶油还剩一半,无声无息全部滑出杯筒,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下面人的头顶。
那人吓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发生了什么。
两人目光堪堪对上,宜修被那女人的丑相吓得脖子后汗毛全竖起来。他想要道歉,那女人已经低头进来了。
宜修犹豫,要不要出去跟人家说声对不起。看那人后退的身法,似乎有点功夫。
这时,外面过道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在他隔壁停住,紧接着是钥匙开门声。宜修急忙出去,那人已经进门,门快要合上。
“喂,对不……”宜修刚说几个字,对方便将门关上。门后面,还传来金属碰擦的上锁声,凉到人心里。
这天,丑邻没再出去。以后几天,也没在小院内看到穿黑斗篷的人进出。
大概在掼奶油浇头后一星期,又发生件事。
当时宜修在浴室洗澡,肥皂抹满身,泡沫遇水正蓬发,水却突然没了。宜修不相信,抓着水龙头开开关关几次,连半滴水都出不来,他才死心。
大白天,楼里人差不多都在工厂上班,这时候让他找谁想办法去?
然而宜修觉得委屈,他开了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发现停水,大家好一起想法子解决。楼道里静悄悄,只有一片阳光透过高高的木百叶窗斜落到地面,光一道,暗一道。光柱中,有微小轻尘悠悠旋转,仿佛指间优昙钵华瞬息绽放与寂灭。
宜修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从屋里出来,站到光柱中。从这个位置仰头,看到窗外隐约飘摇的银杏叶子,比阳光更夺目。
他伸展四肢,满足地深吸口气,然后就听到身后轻轻一响,门关上了。
宜修不相信。他尽可以不相信,门还是关着,钥匙还是没带出来,他还是只能浑身光溜溜地站在门外。他“啊”的叫了一声,双手抱头。
然而,随着他这一叫,隔壁房里倒是有了动静。宜修又高兴又害怕,高兴是因为有人,就有办法可想;害怕是让人家看见自己这样,是件多么羞耻的事。他很快又发现那间房里住的,可不是那天被他浇了掼奶油的?真是报应不爽。
这么一想,他心里多少平衡了些。又站了会儿,实在怕再有人来,把他看作**,他上前敲门。
隔半天,门开了一道缝,他看到只光亮亮的眼睛,对着他溜溜转。
不是那个丑八怪。
宜修多少松口气,一脸诚恳地说明了情况。对方没说话。宜修提议:“我能借用下你的阳台么?我想从那儿翻到我那边。”
门突然关上了。
宜修有点生气,大力敲了几下门:“喂,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没礼貌?我上次也不是故意的,我……”
门开了,从里面扔出条浴巾。
宜修一愣,赶快把浴巾将下半身围上,蹿进屋中。
这间房格局和他的大同小异,不过他的房间空荡荡;这间却充斥了许多东西。宜修随便一扫,看到长桌上摊放的未完成的画、墙上挂的原画、桌子上翻开的外国语辞典、沙发上揉成一团的黑斗篷……厨房里在烧菜,牛肉汤的香味让房间仿佛都浸泡在番茄的红色中。宜修不争气,肚子打雷一样,“咕噜噜”连叫两声。
放他进来的女人比他大不了几岁,刚起来,还穿着睡衣睡袍,头发披到腰际,没梳过,乱蓬蓬,有几处卷得厉害。她绝非那天院子中的女人。可能那个丑八怪丑得过于惊心,宜修此时看眼前的女人,雪白娇俏,简直美若天仙。
女人听到他肚子响,忍不住抿了抿嘴,低头不响。
宜修忙打岔,为自己挽回名誉:“你在临摹仇英的《桃源仙境图》?”女人眼神一动。宜修笑说,“我没见过原画,但看过副本,这幅画画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情景。全画以竖幅高远章法,分三层叠进,近处小桥流水,有夫子论道,童子捧瓯;中间钟乳石悬壁,有仙人弹琴,闲人静卧;远处浮云缭绕,山头若隐若现,已完全是神仙洞府。仇英画工出身,画中内涵不及唐寅等人,但他于景物的一草一叶,人物的一蹙眉一抬眼,均描画得细致入微,色彩运用也妍丽雅美,这幅‘大青绿’着色的《桃源仙境图》便是他极具代表性的名作。还有一幅‘小青绿’的《桃村草堂图》,工笔带写意的画法,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
讲到这里,女人目光有点怪异,宜修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现下这副模样,实在不宜谈论风雅。他难得脸一红,急忙向阳台走去。
“去哪儿?”女人叫住他。她声音也清脆悦耳,仿佛仇英画中泉水入音。
“阳台。”
“那是厨房,阳台这边走。”
宜修脸红到耳朵根,再不敢耽搁,到了阳台,便跨栏杆跳到自己阳台上。
他回头,看到女人兀自站在自家阳台上看他。他心里一暖,皮又厚起来:“我叫宜修,你叫什么?大家是邻居,以后见面彼此好称呼。”
女人想了想,说:“叫我雪娘好了。”
“雪娘?很适合你。你皮肤真白,人家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但我看你,是二者……”
说到这里,雪娘已经离开阳台,把窗帘也顺带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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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真的对隔壁女邻居感起兴趣来。
虽在那样的狼狈下进入她的房间,该看的他一样不少看。门口几双鞋子,款式各异,但尺寸相同。浴室里只有一把牙刷、一块毛巾。餐桌上也只摆放了一副碗筷……怎么看都是独居生活。那上次的丑女是谁?如果只是客人,雪娘怎么把人家的斗篷随意扔在沙发上?名画、辞典……她到底是什么人?靠什么为生?
水又来了。
宜修洗完澡,穿戴整齐,重新去敲隔壁门,想要谢谢雪娘。无人应门。
宜修猜她出去了,自己坐立不安,在隔开两间房的墙边转悠半天,去外面买了钻头,捡墙边不显眼处钻了个孔。他通过孔,可以看到对面小半个房间。宜修暗自高兴。
但当天晚上,雪娘回家,一点香,立即发觉了这个孔,默默将它堵上了。
宜修又去敲她门。她在,也故意让他知道她在,穿着高跟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几次走到门前,跺跺脚,又走开。她就是不应门。
次日,宜修家中储存的食物吃光了,他怕错过雪娘出门的时间,饥肠辘辘呆在房间里苦等。
等到下午,隔壁门开,宜修像只兔子一样蹿出去。
雪娘被他吓一跳。她穿着细格子呢大衣,戴着贝雷帽,帽上垂下黑色半透明面纱,还没出门,就遮住了整张脸。她肩上背了只狭长的画筒。
宜修猛然站住,眯眼瞧她。她的脸,似乎有点不一样?
雪娘转身,不打招呼就走。
宜修紧跟在后:“雪娘,上次多亏有你。我一直想向你表示谢意,我请你吃饭好不好?”雪娘走下几级楼梯,抬头冷冷说:“真的不用放在心上。你别在我墙上打洞,我已经感激不尽。”宜修没事人一样笑,“一言为定。你喜欢吃什么?”
雪娘大概也在面纱后面眯眼细细看他。她“哼”了一声,似在表达“无耻”,然后低头下楼。
宜修趴在楼梯栏杆上往下喊:“你不说我就自己定啦。”
宜修回到自己房间,从阳台上目送她出了小院。一看不到她人,他就翻出栏杆,跳到旁边一棵梧桐树上,又从树干溜下。树下的猫懒洋洋抬了抬眼皮,“喵”的一叫。
宜修从来没有这样过。劫土、赌博、和人打架,也刺激的,和这种心跳又不同。他变成一只风筝,线头在她手里;他变成一块磁铁,磁极在她身上。他变成一个昏头昏脑的迷路人,从她身上嗅到了命运轮回中熟悉的气息。
她叫了黄包车,他也叫黄包车,远远的跟着。身边苏州河水怎能这样平静呢?仿佛该有的激浪全被他吸收,在心里代为起伏汹涌,怕不相干的人看见。
雪娘的车在圣三一堂门口停下。一位外国牧师扶她下车,似乎和她约好在此处见面。他要接雪娘背着的画筒,雪娘身子一侧,没给他。
宜修坐在车上,看着雪娘跟牧师进入教堂,他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他冲自己皱皱眉,让车夫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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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娘傍晚回来,看到宜修在院子里摆放了画架,正儿八经坐在前面作画。
雪娘想绕过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斜眼看了下。她一下子站住了,迟疑地问:“那是我?”
画上,水彩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半身像,小小的,白白的,像摆在高级会议室长桌上迎接贵宾的花,又多了几分神秘和性感。
雪娘有点高兴:“看不出,你还真会画。”
宜修侧头看她。她面纱撩到帽子后,露出完整的脸。肩上背的画筒不见了。
宜修说:“你走后,我突然很想你,想你到底长什么样子?是黑是白?是丑是俊?我对你那天的模样一见钟情,但想多了,反而不确定。所以我在这里,努力回忆,把你画出来,好给你确认。谢天谢地,你还是我画上的模样。”
雪娘觉得他似有弦外之音,她的神色也立即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这时,与他们同住一楼的一家人回来了。雪娘不认识他们,站在一边不响。宜修却热情打招呼。
一位老太太急忙对宜修说:“你们知道吧?出大事了。我们刚刚从圣三一堂那边回来,教堂爆炸,死了人,警察把路封锁了抓人呢。”她媳妇说:“听说又是洪门的人干的。那帮土匪,尽干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