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压犯人,绝不算是新鲜的事情,平常的像是镖师在押镖。
但这两个捕快一个犯人的组合,却总能引起路人的回望。
稍微年轻的那个捕快不停询问那犯人渴不渴累不累,恨不得他自己才是犯人,代替那犯人套着伽手走路。
另一位捕快却总是故意把水喝完,给那犯人制造困难。
一来二去,两个捕快总是会吵了起来,反而那犯人却一直很安静。
每一个遇到这三个人的路人,都会回望,默默念叨,只怕以后也遇不到这样奇怪的事情。
昨夜小雨,雨不停,下了一夜,方才结束。
道路上坑坑洼洼的,并不好走。
特别是带着伽手和脚链的犯人,脚上的鞋子已经被淤泥裹住,腿脚上也沾满了淤泥。
小雨过后,天气晴朗,地面却是泥泞裹足。
李云脸上堆着笑容,看着坤明道;“这路太难走,我们也已走了大半天,莫不如休息休息。”
坤明瞭望天边晴朗一片,道;“还是早些把庄公子送往边外的好,免得路上出了差错,我看这天气很不错,我们就多赶些路。”
李云不是第一次押送犯人,也不是大家子弟的人,一生中吃过不少的苦,这泥泞道路在他看来,更是平地一般。
何况这天色的确很少见。
只是看着庄易那满脸的汗水,泥浆裹足的双腿,只感到这前方的路充满了九九八十一难。
但坤明的话并没有错,这天气的确很好。
李云对着庄易歉意的摇摇头,叹道;“好,我们便走吧。”
坤明脸上出现了笑容。
尽管这泥泞的道路并不是太大的惩罚,但只要能让庄易感到苦,便已经足够。
天还在晴朗,阳光不错,路上行人很多。
忽然,一阵大风刮起,天边乌云是滚滚黑龙一般,游动而来。
要变天了。
李云道;“前方正好有一个酒家,我请坤大哥喝一杯。”
坤明并不想把自己也连带折磨了,酒意忽然上头,道;“好,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清楚李云的打算。
但他自己也得到一场免费的酒,如果不答应李云小小的要求,既不是不在折磨庄易,也是在折磨自己?
大雨倾盆而来,电闪雷鸣,整个天也暗了下来。
赶路的人也都躲进了这路旁的酒店,等雨停了方才赶路,随便小允几杯。
当官的在江湖中总有一条好处,江湖中的人谁也不愿跟当官的坐在一桌。
所以庄易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即便门外也站满了人,这张桌子上还有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人愿意坐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李云两个捕快,又或许怕沾上庄易身上的霉气。
很多人都相信邪,就如很多的人不愿沾上犯人一样。
仿佛出狱的人身上就带着一种气息,那气息谁沾上谁就倒霉。
酒,烈酒,入口又辣又呛。
菜只是卤好的下酒菜,并不算很可口。
却是这茫茫大雨之中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不论你多么富有,武技多么高强,你总不能在这小小的酒馆中变出好酒好菜。
因雨而聚集在这里的人很多,客栈中却只有五六张桌子,桌子旁边已经坐满了人。
庄易三人已经足够奇怪,但有一桌的人更是奇怪。
进入客栈中的人身上多多少少带了一些雨滴和泥泞,他们的身上却干净的像是一件新衣服。
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四个人的衣服既好看又干净,四个人也相当的奇怪。
这四个人其中竟然有一个和尚一个尼姑一个道人,除了那面如玉冠的丰彩少年,另外三个人在人们眼中不论什么时候似乎都不会坐在一起。
但只从浩然正气盟成立以后,和尚、道人、尼姑、坐在一起便是平常不过的事情。
人们都不时的看着那四个人,眼中有着憧憬,也有着好奇。
江湖中人都知道和尚、尼姑、道人坐在一起,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坤明也不时的拿眼睛望着哪里,几壶酒下肚,酒意已经上头,忽然道;“你看这世道真是变了。”
李云虽然付账,却没有动筷子,看见坤明喝的有些上头,讨论那四个人,便道;“这大雨一时不会停,可以把庄公子的伽手去掉吗?”
伽手套住脖子和双手上,没有人还可以拿着筷子吃饭。
坤明扭头看着庄易和李云,道;“你不是希望拍他的马屁吗,那你何不喂他吃。”
话还没有落下,李云已经看出坤明不会同意,钥匙也在坤明身上,早已经夹着饭菜在喂着庄易。
坤明看着李云的动作,不屑的哼了哼道;“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有时间巴结他,不如自己多吃一些饭。”
说着,他已经喝了不少的酒,脑袋也有些晕了,不觉得又看了看那四个人,道;“这世道真是变了,和尚尼姑道人竟然也混成了一团。”
‘混成了一团’这句话对于任何一个尼姑和和尚与道人都是大大的侮辱。
从浩然正气盟成立以后,江湖中绝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说出这话的人早已经了解到话多的痛苦。
也不知是怎滴,忽然间,客栈中似有冷风刮起,好似客栈中的人正站在大风和大雨之中。
那书生般的少年,摇摇头,道;“小师太何必因别人的话而让自己的心愤怒?我看奇怪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你几时见过捕快给犯人喂饭喂酒。”
说着,看见尼姑的手慢慢放开坐上的剑柄,他接着道;“我看呀,这当官的太日风西下,拿到一些贿赂,对待一个囚犯比对爹娘还要好。”
众人一听,转头看去,看见李云细心的一口酒一口饭喂给庄易吃,也大笑了一声。
这江湖中当官的总有一点不好,总能引起江湖人的反感。
就像是非我之族其心必异一般无二。
听见这句话,在看见那些人看来的眼神,酒气上头的坤明,顿时大怒一声;“你喜欢给他吃,好好好,都给他。”
他顿时一手拿起酒,一手拿起菜,直往庄易的面上泼去。
李云端着饭和拿着筷子的手愣在空中,一看庄易脸上都是酒和饭,头发也被黏上,顿时把手中的东西一扔,就要拔出腰间佩刀,大喊道;“坤明,我忍你多时,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为何痛恨庄公子,在庄公子入狱之前,你巴结庄公子不成,庄公子不言不语,你反倒觉得是被侮辱…………”
庄易拔了拔脸上的饭和酒,道;“我是只是一个犯人,李云。”
他是犯人,他却是捕快。
捕快是不能帮助犯人的。
李云大怒一声,坐了下来,要来毛巾与清水,洗着庄易脸上的酒菜。
坤明也坐了下来,大力拍着桌子,道;“拿酒来。”
酒已经上桌。
那书生般的少年白玉景却感到心中忽然苦闷,喃喃道;“我好像说错了话,让一个无辜的人因我而受到了苦难。”
尼姑却反过来劝解白玉景,道;“你也是无心之举,谁也不会怪你。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莫要被别的事情耽搁。”
白玉景笑笑,点点头,忽然扫到道人眼中有着一抹沉思,便奇怪起来。
这道人虽然看起来与其余道人没有不同,但他的剑却在江湖中鼎鼎有名,什么事情能让这道人烦恼?
白玉景道;“一石道人,何事让你忽然连饭菜也不去食用?”
一石道人就如一块顽石一般,即便不说话,也让别人感到这个人非常的严肃。
一石道人,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白玉景皱皱眉头,道;“三月初一,没有什么不同?”
一石道人忽然大悟,道;“今天很不同,因为今天一个被关押三个月的人要被送往边外。”
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躲不过浩然正气盟的耳目。
那女尼,妙真师太,道;“因那黑龙王入狱的庄公子?”
说起这庄公子三个字,女尼的语气显得与前面不同,有些鄙夷。
一石道人,道;“在你们出家人眼中,没有本事,全仗着父亲威严,而在江湖行事的庄公子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对象,对于我们武当来说,他却是一个贵客。”
人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庄易,松风子洗手的时候或许已经死了,他一旦死,就会让武当成为天下笑柄。
白玉景也听过这两件事情,道;“我看那庄公子却顺眼的很,早想跟他结交一番,可惜啊,他一身正义要去押送黑龙王入京,却被黑龙王连累,锒铛入狱,家也不成家。”
他在感叹,脸上也有着悲伤。
一石道人,道;“我师父也曾感叹过,还对我们这些弟子师侄说‘有人路过江南,一定要去庄大人家里一趟,照看照看庄大人莫要被人欺负’。”
白玉景眼带恭敬,道;“庄大人一生勤廉,庄公子也身怀侠义,只恨那黑龙王…………”
忽然,一道声音自远处而起;“也许庄家一点都不会恨黑龙王。”
四人同时转头看去,眼中有着吃惊,他们语气本就小,内功也很深厚,必定不会被外人听见,可他们离那人有十米左右,中间隔着三张桌子,三张桌子上的人没有听见,他反而听见了。
四人看着那犯人,眼中不解。
一石道人却忽然叹道;“我记错了。”
白玉景道;“为何?”
一石道人道;“师傅曾说过‘庄公子的武功连三代弟子也不如。’”
所以那个人一定不是庄公子。
白玉景却不是这样觉得,他忽然起身,朝着庄易哪里走去。
啪的一声,一锭银子和一柄银色的剑放在桌子上。
白玉景看着坤明,道;“我刚才说错话,引得你对这个犯人泼饭泼酒,我心里很不舒适,所以我想要弥补我的过错,但我又不能劫狱。”
他看着坤明酒意朦胧的眼中起了一种笑意,也笑着接道;“所以我只能让他吃的舒服一点。”
坤明哈哈一笑,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道;“我说不呢?”
刀从刀鞘中已经出了一半。
刀光寒冷,犹如冰霜一般。
忽然间,一道光芒闪过,也不知是从哪里出现,只有那桌上一锭白银旁的剑微微抖了抖,似乎剑刚才出鞘,又归鞘。
坤明抽出一半的刀,剩下的一半再也从鞘中出不来。
因为一柄断刀是不可能抽出完整的。
断刀已经出鞘,剩下的一半却还在刀鞘中,堵住刀鞘的扁口。
坤明已感到冷汗从眼角滴落,话也说不出来。
白玉景拿起了桌上的剑,道;“此时,你一定不会再选择剑,这一锭银子请他吃饭,你若敢吃一口,我便断了你的舌头,你若把一锭银子少花了一点,我就断了你的手。”
坤明脸带大汗,急忙点点头,道;“不敢不敢,我一定照着做。”
他拿起钥匙,解开庄易脖子上的伽手。
庄易看见坤明已经去点菜,深怕那一锭银子会没有花完,就笑了笑,道;“有时候祸便是福,没有被泼饭,我或许也吃不了那些更好的酒饭。”
他已经拿着筷子,桌上的菜刚刚都泼到他的脸上,但他已看见桌上马上就会上来很多菜。
比之前更好的菜,更好的酒。
白玉景也笑了笑,道;“我有时候会听见人们说庄公子今天又出了什么事情,做了什么事情,久而久之,我心中向往,请他吃一顿,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浪费。”
庄易道;“或许你请错了。”
白玉景道;“错了也没有关系,错了就当我弥补我的过错。”
他已经没有在多说,朝着自己的桌子走去,坐在了桌子旁。
但他刚才的举动,已经让旁边的人知道他们是谁。
浩然正气盟有七个年轻的剑。
这七剑有和尚、道人、尼姑。
这七人中还有一个像是书生的人,那人叫做‘白玉书生’白玉景’。
七剑中的领导者,也是最强的一剑。
江湖中的女人挡不住他春风般的笑容,江湖中的剑客挡不住他轻轻的一剑。
七剑,忽然从浩然正气盟中出来四剑,只怕这江湖将要发生一件极大的事情。
这事情或许会波及到他,或许也不会。
他都不关心。
他吃着这一顿菜,喝着这烈而辣的酒。
雨已经停了,阳光照射开乌云,显得有些七彩。
天边出现彩虹,似一座天地之桥。
客栈中的人已经离开。
妙真小师太问道;“我们也走吧。”
白玉景摇摇头,道;“等一等。”
等什么?
三人望去,那犯人还没有吃完饭,没有喝完酒。
坤明绝不敢在白玉景之前离开。
妙真小师太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样做并没有好处。”
一石小道人也道;“只会让他以后更加难过。”
一直没有开口的悟尘小和尚,开口道;“我佛以肉喂鹰之时,也并没有想其余很多,从别处找来肉食给鹰。”
这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小和尚,显得已经是一位得道高僧。
他话一出口,其余三个人都没有在开口,等待起来。
坤明只觉得这等待好似一口锅,他就在锅里,锅下燃着火焰,他的汗已经打湿了全身。
一道声音似我佛之语,把他解放。
“我吃好了。”
坤明从没有这样在一瞬间感谢过庄易,他只觉得今后自己一定要对这个人好一些。
伽手已经套上。
坤明却看着白玉景等人。
他们不走,他也不敢走。
白玉景起身,道;“我们走吧。”
四个人头也没有转的离开客栈中。
坤明带着庄易走了很远,才感到全身放松,一股无名之气却忽然自心中升起,他双眼怒焰的看着庄易。
李云顿时挡住庄易身前,道;“捕快在押送犯人之中不可惩罚犯人。”
坤明大怒一声,像是要吼出心中的怒焰,却越吼越觉得心中大怒。他顿时看着前方的路,道;“我们走近路。”
李云也看见前方有一座山脉,道;“我们期限很宽,为什么要走近路。”
庄易忽然道;“他要走,便走吧。”
李云脸上一愣,道;“你可知带着伽手翻山越岭会如何?”
会如何?双手会出现血痕、脖子也会像是上吊的一样,出现一圈紫青。
一脚踏不稳,整个人也会滚下山坡,被石头划开身体。
李云已经看见,他恨不得抱着这个人翻山越岭,却像一个孩童想要追寻雨后的彩虹一样,遥不可及。
那样做,会让他也受伤。
他受伤,就没有人在能保护庄易。
这山翻了一天,才走过去,非但没有减少赶路的日子,反而还拖延了半天。
坤明也气喘吁吁,在山中夜晚降临,蛇虫蝇蚊,盯的他浑身痒痒,此时翻过去,发现时间却越来越紧,便望着前方的山脉,道;“走大路是赶不上期限了,期限一到,我们没有及时交人,会被大人责怪,我们继续走山路。”
他转头又看了看庄易和李云,道;“这一次,你走慢了一步,我就用绳子拖着你走山路。”
这无疑是一种折磨,并不比酷刑差。
刚才那一座山翻过去,庄易只觉得脑袋和身体已经分家,双手和手腕已经不是连在一起的。
他笑着,对着李云摇摇头。
三个人朝着山脉中走去,树木参天,阳光被树枝碎成星光,地面有些潮湿,空气也很潮湿,这种地方却恰恰是蛇虫最好的巢穴。
这一走,庄易不愿拖累李云,猛然想起什么,运转体内真气,顿时感到双足如轻,脖子和双手也好了很多,才知道这真气是有着何等妙用。
他不紧不慢的跟上坤明,看见坤明满头大汗。
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
正在一个小坡之前,青苔滑足,李云拉着庄易,忽然感到一股暖气流转在身体之中,神清气爽。
他假装拉着庄易,赶在坤明之前,大喝道;“走山路的也是你,走慢的也是你。”
“快一点,过了期限,会被大人责罚的。”
“啊?这小小的青苔怎会让坤明捕快栽倒的?”
“完了,时间一定已经赶不上了。”
坤明想要脱去外衣,热的已经喘着粗气,可脱去外衣,又会被蝇蚊叮咬,只能咬着牙,自作自受,追赶李云两人。
正想着两人怎么走这样快,忽然一个脚步不稳,掉落林中山坡之下,浑身都被石头划破。
李云又喊道;“快点上来,时间不多了,免得连累我交不了人。”
他转头又看着庄易,怒道;“看什么看?坤明大人屁股撞石头很好看吗?快点走,到了期限连累了我,看我不惩罚你。”
庄易哈哈一笑,道;“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走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又爬着山坡的坤明道;“坤明大人屁股神功当真厉害,竟然能撞击石头。”
这一句话好悬没把坤明气的又一次掉落到山坡之下。
日月转换之间,坤明都不知怎么走出这山脉的。
三个人,其中一个捕快身上的衣服竟然比囚犯的更脏,还破开了不少口子。
李云站在管道上,看着远方还有一座山挡住去路,道;“我们还是加快一点路程,走山中吧。”
庄易道;“大人们不用照顾我,我一定不会拖累你们,就走山路。”
坤明顿时摆摆手道;“我们也不用这样着急,去快了也没有什么功劳,你看,前面有吃饭住宿的地方,我们去休息一夜在说,也能洗个热水澡。”
李云却道;“可是我没有银子了。”
坤明道;“无碍,大人给的盘缠还有很多。”
此时就算打断坤明的腿,他也不愿在潮湿滑润蛇蝇密集的山林中行走。
而且三人连翻两个山脉,路程也的确减少了不少。
前面,只需要按着这条管道,一直走,便就能到了边关。
也可以交了差。
他不愿在着急,他现在只想好好泡泡热水澡,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