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微弱的光从高窗中照射进来,亦然天明。
牢房中暗的却好似将要黄昏。
悔老看着光下的庄易,没有了刚进来时的疲惫、孤独、迷茫、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一个风采非凡的少年。
即便这昏暗的牢房中,他往哪里一站,整个牢房都有着说不清的光明。
是他的眼。
看着他的眼,不管是天黑、还是在不见光芒的甬道中,都是一片明亮。
这双眼对于悔老来说,有些熟悉。
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这苍老之中却没有一丝虚弱,即便听这苍老的声音,也能感觉出这个老人老当益壮。
现在,这个虚弱的声音非常匹配苍老,他开口道;“记下了吗?”
庄易只感到浑身有着说不清的清爽,精神异常饱满,只记得悔老好似传授了自己强大的内力,其余的东西却懵懵懂懂的。
他疑惑着道;“我好像看见青莲居士的剑。”
他好像忽然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人对月饮酒,使出那一种种剑法。
那剑法就像是他的诗一样,壮观、美丽、浪漫。
这个梦醒了,他记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剑法。
悔老没有疑惑,想起了庄易第一次参透那犹如银河的一剑,明天就便已忘记。
还在自己使出那银河般的一剑,追问自己那是什么剑法。
这是他的不幸,又是他的万幸。
悔老有一种本领,他能记下所有的剑法,就像是当初的他曾习遍天下武学。
黑暗中,悔老的手一抬,血光忽然炸现,渐渐的血光变成一层层的血雾,随后、血光在血雾之中,退去。
庄易看着,嘴中念叨;“十步杀一人………………”
他双眼忽然一亮,道;“这……这是青莲居士的剑法?”
这世界总是爱这样开玩笑,他领悟出的剑法,却要让悔老来教导他。
悔老叹惜着,不知在叹这奇怪的世界,还是这奇怪的庄易,悠悠道;“你感到熟悉吗?”
庄易眼中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道;“熟悉,仿佛………………”
悔老打断道;“仿佛就是你的?”
庄易看着黑暗之处,看不见悔老的表情,不知下面的话会不会让悔老怒火,道;“嗯。”
悔老轻轻一笑,道;“你怕我会生气?不会,因为这剑法本就是你的。”
庄易睁大了双眼,询问道;“我的?”
悔老道;“梦、我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我只清楚你在做梦,梦中你使出剑法,我在梦外看着你使用,梦完了,你居然不会那你自己领悟出的剑法,反而让我记了下来。”
他又一次叹气,接着道;“天意还是命中注定?不管怎样,我或许就像是一个水缸,你辛苦的翻山越岭挑着水,放入我的身体里,最后这水我只能保管,用还是只能你用。“
庄易摇摇头,道;“没有你,我完成不了。正如没有水缸,我也不必挑水。“
他脑中忽然爆出万千道信息,夜,夜中他的写诗,悔老在念着心法,然后他就能使出那剑法。
后来他把这剑法寄存在悔老那里。
悔老道;“这剑法本就是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学。”
庄易眼中充满了犹豫,下一刻,又是一片光明,道;“我学。”
他从不会拒绝朋友的要求。
就算他学了这剑法也没有甚么用。
他还是会在一生的劳役之中,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一种剑法,他也会学。
他眼中忽然出现愧疚,看着黑暗之处,道;“我或许又一次自作主张了。”
悔老摇摇头,道;“也许你帮我下了决定,我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庄易笑了笑,道;“那么你的牢狱生活就跟我一样,还有六十八天。”
悔老道;“是的,只有六十八天,一旦你被压往边境,他们会进来抬走金山顶的尸体,就会发现尸体不见了,而我便在你走的前一晚离开这里。”
庄易道;“你要去哪里?我们…………”
他没有在问,因为他已经清楚两个人或许一生也不会在见面。
在六十八天以后,悔老从地道中出去,庄易便面临边关中的劳役生涯。
除非悔老也去边关服役。
庄易不愿这样的见面,他没有再说。
他顿了顿,接着道;“悔老,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嘛?”
悔老没有说话,两个人的房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便陷入静寂的沉默中。
许久后,悔老缓缓道;“这或许是我一生的痛,你可知叶京这个人?”
庄易双眼一亮,道;“当然听过,这江湖如果分代,那么上上代的江湖永远不能少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星沉剑叶京,据说他最后死了?”
悔老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上一代的江湖呢?”
庄易道;“龙女,飞龙客栈的龙女。上一代的江湖没有人可以比龙女更加风光,也没有人敢在龙女的眼下做着她不愿的事情。”
悔老道;“那江湖怎样?”
庄易道;“平静、和平、从来没有一个江湖能比龙女在的江湖更加和平,所以她纵然离奇消失,人们也都对他念念不忘,因为她带给江湖至少十年的平静。”
悔老叹惜着,不知道为何,这叹息之中竟有着一种解脱,他道;“他终于还是打动了她,他一生的抱负因她而放弃,却又因她而完成。“
“他梦想给江湖和平,因她而得到。”
“无怨也无悔。”
人活着,都有遗憾,如果一个人能无缘也无悔,那么他将拥有最完美的一生。
庄易不明白悔老为什么说这些,但他却已经知道悔老不愿再提,他就不在问。
他笑笑,又落寞道;“如果这江湖中还有龙女在,我或许不会成为这样。”
悔老呵呵一笑,道;“你此时已经不必这样。这里有着一个通道,虽然是越狱,获得的是短暂的自由,但你可以利用这短暂的自由来证明自己,抓到一生的自由。”
庄易沉思起来,叹了叹,道;“我连敌人也不知道是谁,我本就有意放走黑龙王,我出去后,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悔老道;“你不觉得虽然有人故意放走黑龙王,或许是为了嫁祸给你,不也是一种最完美的方案吗?”
庄易道;“请悔老指点。”
悔老道;“你不能放走黑龙王,因为怕自己的家族被连累,现在黑龙王已经被人放走,如果你能找出证据不是你放走的黑龙王,不但黑龙王自由,你和庄大人也会重回原来。”
庄易双眼一亮,又暗了暗,道;“但我要逃,父亲或许再次被连累。”
悔老摇摇头,道;“庄大人因为官之道清廉,会得罪不少人,但也结交不少人。你逃走后,只要能查明真相,就算庄大人受到一些苦又有何妨?”
庄易眼中出现一股炙热的光芒,忽然道;“如果黑龙王真是父亲说的那样的人,他也一定会来救我。”
他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但这个决定并不让悔老满意。
悔老道;“这里有着一条通道,既简单又轻松,就能让你得到自由。”
庄易摇摇头,看了看铁栏杆外的牢狱,狱中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捕快们传来的交谈声和酒杯碰撞声。
悔老也听见了,忽然问道;“我或许明白了,但你可知黑龙王救你,也会牵连押送你的捕快。”
庄易道;“如果我逃走,在他们的眼皮下,悄然无声的逃走,还有一个地道出现在牢狱中,他们是失手,会被斩杀。”
他不在说。
悔老却在说道;“但如果是黑龙王,他们挡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庄易点点头,笑道;“而且我还要学剑。”
剑有很多种,上至天外之石锻造出的剑,下至凡铁一般的剑。
剑法更多,有的直来直去,简单而明了,却能败了不少高手,有的犹如黑暗中的毒蛇,虽然直来直去,却一击就能要人的性命。
更有的剑法,像是水,像是火,像是山………………
但从没有一种剑法能像这样,颠放出的光芒犹如满天的繁星。
也没有一种剑法能像这样,杀人不留痕。
更没有一种剑法能像这样,竟犹如情人的抚摸。
小小的监狱中,悄然发生着一种变化,这变化会不会能被他带入江湖中,引起一番热血,一番让人泪下的故事?
送饭的捕快,虽然来了,却没有仔细看着这个牢狱,更没有去在意金山顶消失了,只是看着那高高堆起的稻草,以为其中就是金山顶的尸体,便就离去。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
教的人,不留一手。
学的人,倾尽全力。
因为在学的人心中,这剑法或许就是自己找出真相的关键。
教的人,已远离红尘,没有必要在留一手。
每一天,外界都在发生着令人热泪的爱情,令人热血的故事。
这里的每一天,都如一天。
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地方能单一的像这里。
这一天不知是何年,也不知是何月、何日。
他只感到自己的头发凌乱,下巴下已经长出青青的胡渣。
有人说胡渣是成熟的代表,他的胡渣却在生命最迷茫和最光明的时候长出来。
这一夜,小雨滴答,落在墙外,有的打在高窗上,分散开来,犹如一颗颗浑圆的珍珠一般,落在牢房中。
牢房中已没有声音。
一个人的房间,如果那个人不是疯子般自言自语,便不会有声音存在。
他坐在黑暗之中,这里本是悔老的地方,这里还有着温热的气息。
气息虽在,人却已经消失,不知去了天涯还是海角。
不知以后还能否相遇,在光芒之中,共饮一杯。
这离别之疼,深入骨髓,让人想要放声大哭。
他的双眼直直的看着暗道,暗道已经被稻草推起来,看不见是否有没有人打开过暗道。
有人打开过。
就一觉醒来,不知是夜晚还是黄昏的时候,暗道已经被人打开。
庄易盖下了暗道。
他心里只有祝福,那不曾见过一面的悔老,能活的好好的。
好好的,对于少男少女或许是一种煎熬,却不知好好的便是最精彩的一生。
或许在外界,两个人见了面,悔老不相认,两个人也不会见面。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痛,因为他知道只怕茫茫一生,再也遇不见悔老。
他只感谢上天让他遇到黑龙王,才能让他见到悔老。
夜,牢房中的夜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因为这里没有灯。
忽然间,这里似燃起了一盏灯。
两支手指中并拢,犹如刻刀一般,在牢房上写着那一首首流传千古的诗。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天一定亮了,只是不清楚这一天是哪一天,又是哪一月。
当手镣脚铐锁住他的手脚的时候,他又知道今天是那一天,那一月。
今天是入狱的三月之后。
这个浑身邋遢的人,身上还有着浓重的味道,不知道此人,两个捕快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人是庄小公子。
天正在黎明。
这一次,他不必在高窗之下犹如坐井观天,能完完全全的看着天空,天边的黎明。
黎明总不会刺眼,他却已闭上了眼。
两个捕快其中一个很是年轻,小声道;“庄公子,我们要上路了,你…………”
另一个捕快忽然打断道;“啰嗦什么,快给他套上。”
枷手,任何人被套上都会难受。
庄易并没有难受,因为他已经能看见这辽阔的天空,枷手如果是彩虹之前的大雨,也是因该的。
那年轻的捕快似乎有些气恼,坤明如此粗如的动作,会弄疼了庄公子,便道;“庄公子虽然成为犯人,但我还是敬佩他,他的为人一直让我们津津乐道,你休得如此无礼。”
坤明怒道;“犯人都是一样的,你行你来。”
他大怒一声,朝着前方先行走去。
那年轻的捕快慢慢的给庄易套上枷手,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欲言又止。
庄易笑道;“没想到是你来送我。”
李云给庄易套上了枷手后,眼中悲哀道;“庄公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庄易道;“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不然要嘴巴干什么?”
这人即便在危险之中,还能开起小小的玩笑。
李云笑了笑,又悲痛道;“庄大人曾来看过你,却被坤明以‘任何人不能见庄公子为理由’挡在门外,庄大人只好把食物让坤明拿进去,那些食物也被坤明等人吃掉了。你虽然入狱三个月,每一天,都有食物送来,食物中还有酒。庄大人焉能不清楚食物到不了你的手中,他只怕是想那些捕快吃了食物,能对你好些。”
他又叹了叹,接着道;“我知道说出来肯定不好,还会让你难受,庄大人也不希望我说,但我想让你知道庄大人一直在关心你,从来不曾改变过。”
庄易眼中有着痛,刺痛,大痛,却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
这简单明了的诗,其中藏着的感情又是何等之多?
前面走着的坤明,已经不耐烦的道;“还不快走?”
李云瞧了瞧坤明一眼,对着庄易道;“公子你放心,这一路上有我在,坤明一定不会给你难处。”
忽然间,庄易更痛。
他理解黑龙王看见自己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样子。
为何这世界总是这样?
但岂不是这样,庄易主动押送黑龙王,李云争取押送庄易,才更能说明这个世界的好人很多很多。
纵然犯了错,被人误解,总有一些人知道,就已经足够。
庄易只望黑龙王莫要再来。
李云眼中却偶尔闪过一道希望的光芒。
他并不知道黑龙王,但在庄易入狱后,他知道了黑龙王是什么人。
黑龙王一定会来救庄易。
他深刻的能了解,能体会。
李云为何还来躺这一锅浑水?
简单,简单,非常简单。
如果你问一个贫困的山里学生,为何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怎滴不去找一份好工作,还要回到山里来教书。
她或他或许会这样回道;“因为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因为这样做会让我快乐。”
“因为这样做会让我感到一生精彩而活。”
尽管在无人的山中,独自守候着寂寞,在那一刻,孩子脸上露出笑容,一切都已不在重要。
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李云却一定要这样做。
庄易当初也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却一定要那样做。
两个捕快压着犯人走过这黎明照耀的青石道路,路上,一些挑夫已经在行走,看了看三人,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一定不清楚,眼前的这个犯人便是他们心目中的庄大人之子庄公子。
不然他们一定会留下了,放弃今天的一切,目送庄易。
庄易却觉得这样很好。
他走着。
黎明后就是天亮,天亮后便是天黑。
漆黑的天犹如一层巨幕,盖住了天空。
火、熊熊大火忽然燃了起来。
火中似有痛苦的呐喊。
火是罪恶的一切源头,也是圣洁的存在。
因为火能毁灭一切,又能让恶人在火焰中重生。
熊熊大火从牢狱的方向升起,漆黑的天幕,火红一片。
火焰后的废墟,淹没了一切。
淹没墙上的诗,淹没那小圆子说出的故事。
火。
带走了一切。
这世界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故事。
捕快也在火焰中化为灰尘。
王大和王二今夜看守牢房,在火焰燃烧身体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两个人已经不在重要。
他们重要的时候,是因为他们能让小圆子开口说话。
小圆子说完话。
他们就不在重要。
不重要的人,在一些人眼中,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