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渐渐亮起,透过高窗,遥望远方那遥远到不可触摸的天边,一抹鱼白肚在空中出现。
朝阳下的残秋,似乎并不是那么悲伤了。
庄易呵呵一笑,放下抬起的头,道;“我忽然想起一种最愚蠢的人。”
老人并没有睡意,酒意正浓,一听此言,道;“甚么人?“
庄易低低叹道;“自杀的人。”
老人道;“我也这样认为,父母给了他们第一次生命,他们却在苦难与危难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种人当真令人可恨,因挫折与失败,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实在不令我有谈论的资格。”
庄易笑道;“的确的确。从古至今,经历同样磨难的人,不止一个,这同一种磨难或许是爱情中、或许是生活中、有的人大嚷大叫,站在高楼上,吊在树木上,哭哭喊喊说天地不公,结束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却昂头挺胸的走过这令一些人选择结束生命的磨难。我想,不管在谁来说,最后一种人,总是令人敬佩。前一种,令人惋惜?”
老人道;“惋惜?为何惋惜?”
庄易道;“他们之中,有的还很年轻,有的还有着家人。”
老人道;“照你这样说,既不是不年轻又没有家人的人,就不会令人惋惜?”
庄易低头沉思,一时间被这个问题困住,像是一个求佛者正在沉思自己抽到的签的意义。
他忽然一叹,道;“你说的对,这种人的确不值得令人惋惜。”
老人点了点头,道;“不论因为什么而自杀的人,都是可恨的,不光不值得惋惜,也不爱惜自己。如果天堂和地狱真在,如何才能进入其中,我一直都以为‘自杀者、下地狱!’”
老人似乎也在感叹,接着道;“我曾见过一个大军到来而选择自杀的将军。也曾见过大军到来而选择勇往直前的将军。我曾见过在爱情中失意选择自杀的少年少女,也曾经见过在爱情挫折后找到真爱的少男少女。我曾见过和尚经受不住苦难与寂寞而选择放弃。也曾见过度过八十一难成佛的佛者。”
他眼中似乎有着回忆,亿那些曾见过千千万万不同样的人。
有的人在黑暗中颠放出白光。
有的人在白光中走入黑暗。
庄易叹道;“今天我也见到无畏死亡的少年,这一天在我的生命中很重要,我要体会它,记住它,所以我还不想睡。”
老人低声笑道;“死是享福、生是磨难。既然我们终归要享福,为何不多经历磨难呢?”
他也没有睡意。
庄易听得见,也能感受到。
这时间,阳光依旧洒落下来,日已上高头,可阳光透过那窄小又被铁栏横在中间的高窗上,洒落在这潮湿又阴暗的牢房中,并没有让其中之人觉得日已经大亮。
牢狱还在黄昏,似乎永远都在黄昏。
庄易抬起手,看着撒在手上的阳光,忽然间笑了笑。
老人道;“你为何发笑?”
庄易道;“这当真是一间不错的牢房,还能看到阳光,感受到阳光,我不应该笑吗?”
老人也笑道;“愚者在快乐中感到孤独,智者在苦难中找到欢乐。的确该笑,属实该笑。”
庄易摇摇头,道;“前辈太过于抬举晚辈了。”
老人道;“我从不是一个喜欢抬举人的人,也不是一个会说好话的人。”
这一句话,从这个老人口中说出来,与前面虽然是同样的语气,竟显出不同的境意。
这老人绝不会是一个爱抬举人的人!
庄易看着那黑暗的角落,道;“不知前辈姓名?”
老人似叹了叹,才缓缓道;“人世间总是逃不过一个悔字,人人都在后悔,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后悔的一刹那,哪怕是魔哪怕是佛,总有一刹那的后悔,你便叫我悔老。”
庄易恭敬道;“悔老。”
老人似在黑暗中点头,没有出声。
时间悄然溜去,天边忽然显出一片红云,似草原在燃烧,映的天边也红了。红而昏暗的光芒,照射进入牢房内。
庄易慢慢的坐了下来,手足盘坐,犹如一个入定的老僧。
老人奇怪的看去,问道;“你在冥想?”
庄易闭眼道;“人一但彻底的静下来,会把许多难题给解开,也会得到意外之喜。”
老人道;“这句话很久前,一个人也对我说过,只是人要彻底的静下来,太过于难了,即便修行多年的和尚,也不能每日都会极静之中。”
他看着庄易呼气均匀,身体纹丝不动,一只蟑螂忽然爬上他的身体,转了几圈,又落在地面,庄易也没有动过,便道;“你在静?”
庄易却反问道;“你刚才也说‘心中有一丝杂念便静不了。’我最近经历大变,又怎么静?”
老人道;“那你现在在做甚么?”
庄易道;“在静。”
老人道;“何为静?”
庄易道;“动便是静?”
老人道;“为何?”
庄易道;“没有动,哪里来的静?”
这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老人想到了许多,正如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问题;何为美丽?为何富豪?何为年少?
老人道;“所以你想要静,人有时候静下来,总会能解决许多问题。你的问题又是什么?”
庄易道;“我的问题很多,但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
老人道;“甚么问题?”
庄易道;“这个问题你也一定想要知道,因为这是你给我的问题。”
老人眼中似闪了闪,道;“青莲居士的剑法?”
庄易点点头,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剑法?”
那剑法是不是像他的情怀?充满了柔情与浪漫?
那剑法是不是像他的那一句诗‘疑是银河落九天’?
那剑法是不是像伟大的友人评价他的诗?剑落惊风雨,剑出泣鬼神?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剑法?
沉默、沉默、唯有沉默。
牢房中忽然不在有着一丝一毫的声音,连那些害虫似乎也在沉默,也在思考那是一种何样的剑法。
忽听当的一声,一个捕快把两碗米饭放在地上,又放下一碟青菜。
那两碗米饭看起来既不白也不香,那一蝶青菜也少的可以用眼睛数出来,
捕快却道;“今天的伙食还不错,慢点吃,因为你们并不清楚明日是什么样的伙食。”
他已经转身走远,背影即果断,又洒脱。
悔老不在沉默,忽然道;“他巴结过你。”
庄易睁开双眼,笑了笑,道;“他曾经把天下最好听的话都用在了我的身上。”
悔老笑道;“但你却丝毫没有理睬他。”
庄易疑惑道;“你怎么得知?”
悔老道;“任何一个捕快都不会觉得给犯人送饭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的脸上却有着笑容。往往,捕快送来饭,要么是转身离去,一句话不说,要么是大嚷几句‘你们这些垃圾也真是走运,还有饭吃。’。他却说‘今天的伙食还不错,慢点吃,因为你们并不清楚明日是什么样的伙食。’这句话我看出了两件事情。其一;他故意说话,引起你的注意,等你看到他,他却装作没有看见你。其二;“因为你们并不清楚明日是什么样的伙食。”
其二句话是不是在说‘你也有今天?’
庄易呵呵笑道;“立秋之前,我的生活在春天,如今我就像是这残秋一样。”
老人道;“没有人会在意残秋,人人都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人们比起残秋更加喜欢春天,因为春天很美丽。我今天对句话有了新的认识,人很现实。”
人到底有多现实?
你永远不要知道,不知道就不会痛,不会烦恼,不会哭泣。
如果可以,把你自己变得更强!!!
庄易笑了笑,站起身来,端起一碗饭,从碗中拨出一半的米饭放在另一只碗中,又夹了两道青菜放入手中的碗中。他放下了手中的一只碗,端起另一只碗和青菜,放在黑暗的角落中。
他回到一旁,坐在地上,低头吃饭。
那老人问道;“你不饿?”
庄易道;“这饭总比蟑螂好吃,我希望你喜欢上饭,渐渐的讨厌蟑螂的感觉。”
他似乎并没有变,庄大人教出的公子还是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旁边的人。
老人没有在谦让,端起来碗,吃着饭。
一只蟑螂好像被香闻吸引,爬了过来,要上了青菜的碗中。忽然间,一道黑影闪过,又顿时停止空中,用筷子打掉盘子中的蟑螂。
他已经觉得饭很好吃。
庄易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这种笑容不大,小小的,微微一笑,却含着无尽的阳光。
这种笑容对任何一人都是美好的存在。
拥有这种笑容的人,往往能给陌生人也带来一刹那的欢乐。
其实间,当的一声,又一次响起。
那捕快用手中的短棍敲了敲铁栏杆,道;“收碗。”
他的话没有威严,但两个字说出,却显得有了一丝威严存在其中。
任何一个普通人坐在高位上,只说两个字便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威严。
反抗这种威严往往带来的是灾难。
庄易咽下了嘴中的饭,看了看碗中一小半的米饭,起身把碗递给了那捕快。
那捕快接过了碗,没有看庄易一眼,又敲了敲铁栏杆,道;“还有。”
庄易道;“还有什么?”
他的眼已不在温柔,不在微笑。
这是一种将要反抗的表情。
那捕快忽然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害怕,随即畏惧已经消失,变成了嚣张,道;“还有。”
庄易道;“已经没有了。”
话刚说完,牢房中的角落中忽然抛飞出一个碟子一只碗,干干净净的像是洗过了一样,从铁栏杆之中跌落在了牢房外面,碎成了几瓣。
那捕快眉头已经皱起,怒道;“明天没有饭。”
他转身离去,把手中那装着米饭的碗摔在了地上。一只老鼠很快的被吸引而来。
庄易坐在地上,笑道;“饭的味道是不是很不错?”
悔老哈哈一笑,道;“只是可惜明天尝不到了。”
庄易笑道;“后天还会有的。”
老人道;“以后呢?”
庄易清楚悔老问的是什么,道;“他们不敢在牢狱之中动手,动手只会在牢狱外,压我去边关的路上,或者我在边关中服刑的时候。”
黑暗中,似乎猛然划过了两道闪亮的流星。
黑色的流星。
那是一双眼。
这明亮的双眼一度让庄易疑惑,悔老是不是一个老人?
悔老忽然转身,面对着墙壁,双眼闭上,道;“反正你也没有事情干,或许你可以写诗喝酒。诗可以用石头在墙壁上写,酒就在东角落里面。”
微微的呼吸之声均匀的响起,悔老已经睡着。
天还在黄昏,这一天过去还早,庄易没有睡。
他走到东南角,接着高窗上射来的昏暗的光芒,看见一推高高堆起的稻草,笑了笑,扒开稻草,并没有看见酒,里面什么也没有。只看见一块不协调的方形土块,是一处暗格,格上有一手环,并没有使出多大力,便拉开暗格,显出一个通道。
那通道显然能通向远方,通向自由。
这一刻自由垂手可得。
他伏下身体,钻进通道中,其中有些潮湿,还闻到一股股闷气,显然这通道的出口是堵上的。
或许他到了出口,只需要轻轻一推,便能推开通往自由的大门。
他爬了没有多久,前方的通道中有着几十瓶酒壶,瓶口被红布塞上,旁边还放着一个钱袋,抬头望向前方,昏暗的光芒已经照耀不到远方,但通道上有着一只蜡烛,蜡烛下放着火刀火石。
两者碰撞了几下,蜡烛已经点燃。
他爬在地道中,已看见尽头堵上的通口,还看见钱袋旁边放着一本书,书上写着三个字‘坠星诀’似一本武林中人人想要得到的武学。
庄易也曾请过江湖中的好汉,也去过那皇宫中习武,深深的清楚这武学的重要性。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把武学交给其余人,除非那个人是他的徒弟或者儿子。
乎的一声。
蜡烛熄灭了。
牢房中也显得昏暗无比,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并没有多大的亮光。
那角落里睡着的老人,似乎没有听见庄易下了通道,也没有去掩盖住打开的通道。
他清楚庄易跟自己一样,都走不出这间牢狱。
他不走,因为不想走。
因为外面并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睡觉的栖身之所。
庄易不走,因为他走不了。
声音再一次响起,像是暗格被盖了上去,又响起刷刷的声音,稻草堆了起来。
尽管这一刻,悔老已经了解,却还是问道;“你为何不走?”
通道中的金钱可以做盘缠,武学可以防身,还有酒相送。
只怕任何人逃狱都不会有这样好的条件。
他为何不走?
庄易喝着一壶酒,笑道;“你呢?为何也没有走?”
悔老道;“这里虽然破了些,总算还可以睡觉,而且一点儿也不无聊。”
庄易疑惑道;“不无聊?”
悔老道;“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牢狱中不无聊,这里的确不无聊,因为这里时常有一些人进来,那些人一旦进来,总会说自己的故事。”
庄易眼中不在疑惑,因为他已经懂了,因为任何人听故事都不会无聊。
他喝着酒,一天之内已经喝了很多,脸上却没有一丝红晕,道;“我不离开,因为很多原因。”
悔老道;“你离开怕我被牵连?怕你的父亲和母亲本能安安静静的过着平淡的生活,因你的逃走,而不得不面对上门的捕快?”
庄易拒绝回答。
悔老没有追问,问道;“你很弱。”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打抱不平的庄公子很弱。
庄易苦笑的摇摇头。
悔老道;“你也很愚蠢。”
江湖上从没有人说过庄易很愚蠢。
人人都知道庄公子很聪明,不然为何能用着微弱的武功做了许多事情?
悔老道;“你有着强大的条件,可以请动很多人教你武功,甚至可以去六扇门中去学习武功,等你武功高强,既不是能做更多的事情?”
庄易忽然道;“我这里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悔老道;“嗯。”
庄易道;“这个故事是百喻经中的一件事情,叫做‘把牛奶积储在牛的**里’说的是;‘从前有一个人要在一个月以后宴客,需要大量的牛奶,所以要在事先预备起来,使临时不致缺少供应。他心里想∶『如果把牛奶从牛身上取下来积储,就需要有很大的木桶,而且也应该考虑到把牛奶放在木桶里日子久了容易坏。不如把它放在午腹里,到宴客那天一并来取,那就既省事,又可吃新鲜的牛奶,不是再好没有了吗?』因此,他就把他所养的那一头奶牛和正在吃奶的小牛分开,也不每天去挤奶了。一个月以后,宴客日子到了,他就把奶牛牵来,正要取牛奶,使客人们嗜到新鲜的牛奶,可是不论怎样用功,一滴牛奶也取不下来,当场给客人们讥笑了一顿。”
悔老笑道;“怎滴,你学过佛?”
庄易道;“学过一点,不值一提。”
悔老道;“这个故事我也曾听过,大意是;修布施的人,想等待到钱多时再来救济穷困的人是错误的,应该把握时间,及时来作,否则不就和那个把牛奶积储在牛的**里的愚人一样吗?”
说完,悔老愣了愣,忽然动了,笑了起来。
庄易也笑了起来。
悔老道;“你这样的人死了太可惜。”
庄易道;“所以你还是想让我在这段时间内增强自己的实力,免得在服役的时候,被人欺负?”
悔老道;“不光因为我想,庄大人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死亡。“
庄易在沉思,在思考。
自己这一生或许死也不足为惜,但朋友的要求他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但他却没有心境去学习那一本武学,他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他也常常在不开心的时候去做。
喝酒、写诗。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站在墙壁旁,喝了一口酒,忽然在墙壁上写着;“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他在写,字字如龙如凤,似要从墙壁上飞出,冲破这个牢狱的高窗,在月光之下飞舞。
悔老回头,看着那个背影,喃喃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其时间,似风云变动,似雷霆咆哮,一道道无形无质的气息从庄易身上慢慢散开,那气息时而犹如远古巨兽杀气如麻,时而犹如倒挂银河奔流不急。
他越写越急,悔老越念越快。
这冥冥之中,是悄然还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