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牢房中，幽暗潮湿，连铺在地上的几堆干稻草也有了一些湿润。淡淡的月光自高窗上射来，撒在牢房中，多少驱散了一些黑暗。
自从进入这间牢房之中，这白衣少年便没有感到牢房中还有他人，此时猛地一听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因心中的悲痛，却也没有多少惊讶。
那老迈的声音从牢狱角落中传出，哪里月光也照耀不到，显得无比的漆黑，似乎并没有人存在。
只听索索几声，人在稻草上翻动身体，才看出黑暗之里有着人影晃动。
那老人似乎翻过了身体，双眼在看着这个白衣少年，道；“你可听见他们的交谈？”
白衣少年似在沉默，又似在悲痛，好大一会，才叹出一口闷气，道；“这牢狱说大不大，即便是前面的人在梦中痴语，这里也能听见。”
老人道；“你觉得他们说的怎样？”
白衣少年依然没有转过身体，去看身后的这个老人，把头微微抬了起来，看了看高窗，那窗开的很高，即便跳起来伸手，也触摸不到，窗口开的也不甚很大，最多不过两扎多长，月光从窗**来，又被窗中的七条铁棍子分成了七瓣，落在地上。模糊之间，也能看见这牢房的墙壁上已经开始脱落下一层层的灰块。不时的还能听见老鼠与蟑螂的声音。只有那东南角边，月光始终照耀不到，哪里一团漆黑，看不见其中那老迈的人。
白衣少年又收转过了头，道；“他们说的也对也不对，不论对或错，也无什么太大的用处，人最大的本领是记忆，最大的弱点就是记忆不太好。”
老人似乎在笑，道；“你说话怎滴跟一个和尚一样？对便是对，错就是错，错不能是对，对也不能是错，为何绕这些弯子？”
白衣少年也笑了笑，道；“你的话也很像是山中的道士一般。”
老人哈哈一笑，道；“既然你说人们最习惯忘记，记忆也是一种本领，那么，你觉得那些话会不会被忘记？”
白衣少年皱了皱眉头，眼中有了些兴趣，道；“何意？”
老人没有回答，翻动了动身体，这时，那白衣少年也转过头，月光微微射下，只看他剑眉唇薄，二目如星，暮然间老人眼中一愣，不知是因为这少年的往事，还是因这少年像一位熟人，只觉得这少年有着莫名的熟悉之感。苍老的眼中有了些悲伤，心中念叨；或许是他的一生太过于像那个人，我才觉得他很熟悉。
这世界上总是有着这样的一种人，某一个人看到他们这种人，都觉得有些熟悉，不知是长相还是因为他做事的方法很像熟人，才错误的以为。
这或许也便是缘分。
老人抬头，看着那白衣少年眼中的兴趣一点点消失，才道；“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白衣少年反问道；“你待了多久？”
老人道；“很久很久了。”
白衣少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无论待多久，也不会打扰到你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关心我待多久呢？”
老人道；“我一个人习惯了，忽然进来一个人，我觉得心中很是烦躁。”
白衣少年道；“每一个人都不会没有朋友，你活在外面跟许多人在一起，忽然进来必定不习惯，现在却习惯一个人，而我突然进来，你或许也会习惯。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嘛？至少让你无聊的牢狱生涯添了一些色彩。”
老人淡淡的道；“孤独容易习惯，戒掉孤独却不是很容易。”
白衣少年笑道；“孤独因你不得不孤独，戒掉孤独很容易，戒不掉孤独的也是因为自己。”
老人呵呵一笑道；“为何？”
白衣少年道；“孤独是因为没有父母、亲人、朋友、爱人。这世界上没有这几种的人很少，就算有这种人，也是因为心里的障碍，才戒不掉孤独。”
老人微微叹道；“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走，你为何要答这样多话？”
白衣少年笑道；“或许你本就想要我说这样多。”
老人道；“哦？”
白衣少年笑了笑，没有在说话。
老人也沉默了。
牢房之中静的只有老鼠与蟑螂的声音。
这声音绝算不上好听。
白衣少年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似乎并不很是喜欢这两种动物。
他的双眼却不知觉的看见了月光之下，爬着一只蟑螂，不知是在归家还是在寻食，想来也不是寻食，这牢狱之中的食物总是比外面的要贵的多。
忽然间，他只看到一模漆黑的影子，那影子很长，像是手臂一般，在月光下一伸，那蟑螂便已经不见了。
耳中只听见嚼动的声音。
他心中惊讶起来，并不是因为这人吃蟑螂，而是那一道黑影，如若不是这淡淡的月光之下，他绝不会看见那一闪而过的伸手。
他微微笑了起来，道；“人真是很有本领，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总是能吃饱。”
老人没有说话，还在嚼动着嘴巴，品味那一只蟑螂的美味，随着咕咚一声后，那老人才道；“不想死的人总是活的很长。”
白衣少年忽然道；“我来这里三个月。”
老人道；“哦？：
白衣少年道；“三个月后，我便被压去边关，终身服役，永不得赦免。”
老人忽叹了一声，道；“你这一生才刚刚开始，就凋谢了，未免有些可惜。”
白衣少年却笑道；“人总是要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这错误或许会用一生来回报，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心中后悔，而我坦然面对。”
四个字，坦然面对，为何这四个字有的人一生也没有任何一次做到过？
如果人人都能坦然面对，既不是再也没有烦恼？
老人哈哈笑道；“洒脱洒脱，能做到这四个字的人，在你这种年龄，我第一次看见过。”
他忽然又低低叹了一声，接道；“你就从没有后悔吗？”
白衣少年眼中出现了悲伤，道；“这四个字我只问也只能做到一半，很多人也只能做到一半。”
老人道；“为何？”
白衣少年道；“人如果只因自己，便能做到这四个字，但这四个字总是关系到身旁的人。”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人总是会因为别人而变，从没有因为自己而要改变自己。你所遗憾的又是什么？”
白衣少年忽然感到跟这个老人交谈很是有趣，愿意继续谈论下去。
他道；“父母。”
老人道；“因为他们被你牵连？”
白衣少年点头，道；“是的。”
老人道；“但你去押送黑龙王，你的父亲也同意了。”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叹道；“我以前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同意，现在我明白了。”
老人道；“什么时候明白的？”
白衣少年道；“入狱的时候。”
老人道；“明白了什么？”
白衣少年道；“他尽管已经知道儿子去押送黑龙王一定会遭遇不测，那黑龙王旗下也有着许多肝胆相照的兄弟，岂能不营救黑龙王？他的儿子又如何能挡住那些高手呢？但父母的心总是不惜一切也要教儿子做人。”
老人疑惑的问道；“庄大人如何教会了你？”
庄易苦笑道；“父亲尽管清楚，也没有拦阻我去押送黑龙王，因为我的心是向善的，我和父亲都清楚黑龙王夺取的钱财都是不义之财，抢夺以后也在夜中救济百姓，像他这样的人临走的时候，焉能没有一个人去恭送？既然儿子要送，儿子有一颗善心，也不惧怕危险。父亲怎滴能因为牵连而拦阻儿子，既不是对儿子说‘你去送黑龙王太危险，还是不去的好？人世间总是有着这样事情，你那一颗善心还是快快收起来的好，不然会让你因为善心而死？’”
老人听到这里，叹道；“天底下或许有很多父亲会因为危险而拦阻儿子向善的心，但出发点却为了儿子好。庄大人却反其道而行，没有拦阻你，只为了你能懂‘尽管危险，就算会死，也莫要丢了一颗向善的心。”
白衣少年苦涩道；“我懂的时候，才更加难过，我毕竟还是牵连了父母。”
老人也叹了一声，叹这奇怪的父子，叹那伟大的父亲，才道；“你可曾丢了那颗心？”
白衣少年道；“这是父亲交给我最后的东西，我岂能忘记呢？”
老人道；“那么你便不要遗憾，庄大人并没有死，只是辞去了官位，归乡做一个平淡的人，或许这个结局也不错。”
庄易摇摇头道；“看起来很不错，但庄大人一生为官清廉，要帮助有苦不能伸张的百姓，那是他的梦想，他却为了教会他儿子向善而放弃了。”
梦想，每一个人都有，有的就像是庄大人，因为其他原因，甘愿放弃梦想。
那老人不在说话，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似在喝着什么。
潮湿的牢狱之中，有些臭味，却掩不住这飘来的酒香。
忽然，一瓶酒射来过来，庄易伸手去接，看起来，更像是那瓶酒落入了庄易的手中，而不是庄易接住了那瓶酒。
庄易打开酒壶，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道；“痛快，痛快。”
老人也哈哈一笑，道；“这时候，我像是那个庄小公子，而你更加像是黑龙王。”
庄易又大喝一口酒，道；“我觉得那黑龙王在那时候一定很痛快。”
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即便明的看不见暗中人，双眼遥遥对望，却都像是看见了对方。
庄易看见那老人全身都缩在了稻草中，似乎那稻草便是绣着湘绣的大红衾被。
庄易抬起手中的酒壶，道；“我敬你一杯。”
也不待那老人答应，他一口犹如长鲸吸水，咕噜噜的喝了大半壶酒。
那老人也大喝一口，问道；“听说你偏爱青莲居士？”
庄易双眼猛地一亮，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忽然，他大喝一声；“干。”
两壶酒一下子便被两个人喝完。
黑暗之中又射出一壶酒，那老人顿时变成了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拥有变酒的本领。
庄易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黑暗之中，又射出两壶酒。
庄易大喝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两个人竟不停的喝酒。
每喝完一壶酒，庄易便吟唱一首诗。
似乎他的诗不停，酒就不会断。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这一次，那老人打断道；“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好好好，这一次，我们喝两壶。”
两壶酒很快的就干了。
庄易站起了身体，遥望窗外的月光，道；“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他接过射来的一壶酒，接着道；“这一次，我独饮。”
老人疑惑道；“为何？”
庄易抬起酒壶，对着月亮，猛地喝完一壶酒，才道；“这一首叫做月下独酌。”
老人拍手道；“好好好，这一次你独饮，但我还没醉意，酒意已经上头，该如何？”
庄易背手，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老人抬酒壶敬庄易，喝完后，道；“我敬你，因你让我喝酒。”
庄易哈哈笑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那老人又敬庄易一杯，喝完后，看见庄易也把空空如也的酒壶扔在地上，道；“我敬你，只因我还没有喝够。”
庄易眼中含着笑意，也含着自信，自信能让这老人喝够，喝醉，悠悠道；“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地面之上，已放满了酒瓶，老人已渐渐有些头昏。
庄易似看见他已要醉了，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老人一听’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醉意顿醒，大喝道；“好一个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再敬你。”
庄易喝了一口酒，道；“这一次为何？”
老人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跟无趣的人喝酒，一滴也已让我醉倒。“
说着，他又喝了一口，忽然叹道；“我下面问你的话，你一定答不上来。”
庄易道；“哦？”
老人笑道；“青莲居士还有一称号。”
庄易哈哈笑道；“这你可小看了我，剑仙。”
老人拍拍手，道；“你说的很对，但这不是我的问题。”
庄易道；“请说。”
老人道；“既然称为剑仙，那么他的剑术一定很高，你可能说出他的剑法？使出他的剑法？如果能，这三个月之内，每一天我包你喝够。”
庄易却忽然愣住了，站在月光之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也许，你问一万个人‘青莲居士的诗你会不会其中一首’一万个人中有一万个人能说出其中一首。
但要是问‘青莲居士的剑法是什么样的剑法？’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剑法。
人总是对得不到的答案会产生疑惑，习惯性的选择去怀疑。
青莲居士的剑法究竟存不存在？
智者选择摇头一笑，既不相信也不怀疑，愚者往往会去怀疑所有得不到问题的答案。
庄易摇头一笑；“看来我这三个月难过了。”
一时间，悄无声息，老人竟忽然不在说话，似在沉思，也在想着什么。
庄易没有打扰，卧倒在地，似要睡去。
忽然间，只听老迈的声音道；“你可听过一个人剑法被另一个人称为很像青莲居士？”
刚刚袭来的睡意，顿时全部消失，庄易立即坐了起来，眼中明亮。
那老人也好像坐了起来，靠着墙壁，开口道；“那个人叫做瞎…………”
其时间，安静的牢狱之中，忽然响起啪的一声，像是开门之声，随后又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哈哈，我早已清楚会发生这些事情，你们不用抓住我，怕我跑了，我小圆子怎会落得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随后便传出了脚步声，朝着牢狱外走去。
整个牢狱中人，也一下清醒了过来，暗暗猜测。
“我看那小圆子太过多嘴，才惹了杀身之祸。”
“哎，小圆子已被抓取，只怕…………”
只怕什么？
他们为何同时大叹一声，叹声汇聚在了一起，显得无比的萧索。
那老人忽然看见庄易眼中出现悲痛，道；“你为何不在小圆子说话的时候拦截？”
庄易摇摇头，道；“他说与不说，都会有着同一种结局，说了，他反而能喝酒，过了一段时间。不说；他不光没有酒，还会受到屈打。”
老人双眼一眯，道；“你是说；小圆子也已经看透，所以才说的？”
庄易道；“他很聪明，我既然也能看透，他如何也看不透呢？”
老人道；“那抓他的人是谁？”
庄易道；“那两个满脸无害的捕快。”
王大王二，既送酒给众人，又和众人一起交谈愉快，为何一转眼就下了毒手？
这世界上是不是总是有着这样的一种人，前一刻在笑，下一刻恶毒无比。
他呢？
老人道；“就算如此，大部分人都觉得你应该劝阻小圆子，不该让他多说而送死。”
庄易苦涩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忧郁的笑意，道；“你呢？”
老人哈哈笑道；“我一定不会拦截他，既然都是死，为何不选择愉快的死去？”
死并不可怕。
活着才是一种坚强。
任何一种坚强都没有在苦难中活着更能体会出这个人的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