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星也淡。
风雪不止。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雪,也感不到落在身上的雪,刮在身上的风。
他就坐在一间院子中的石桌旁,不停的喝着酒,酒瓶已经满地。
他身上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热。
落在他身上的雪,竟开始融化,变成了冷水流入他的衣服里,又变成了暖水。
他不停地喝。
她已经劝了一个时辰,终于不在劝阻,拿着一壶酒,走入了自己的房间中。
她双眼通红,似哭了很久,已经肿了起来。
她身体发抖,颤抖的走入自己的房间。
无人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哭了?
无人的时候,她是不是可以醉了,可以不用在劝阻别人了?
亦晓菲已离开院子。
白玉景回头看去,眼中浑浊,被醉意笼罩,疲惫而憔悴。
这样的白玉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看见过。
不论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天小小等人,还是他的养父刘飞鱼,都没有看见如此疲惫的白玉景。
他却还在喝,不停地喝,心中的愁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一个人的脑子被酒精麻醉,总会想的太多。
他又喝完了一瓶酒,终于趴在了石桌上。
石桌上空空的酒瓶被他趴下,倒下了地面,陷入了白雪中。
白雪把地面掩盖,脚步踏下,陷入了白雪中。
一个人从白雪中走来,走到石桌旁,坐在石凳上,拿起桌上的一壶酒,道;“小子。”
白玉景已经醉了。
但这熟悉的声音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头顶上,他已经抬起身体,直直的坐了起来。
他眼中的醉意已经没有,明亮的双眼在看着这个人。
这个人叹道;“我年轻的时候,也会像你这样大醉过。”
白玉景吞吞吐吐道;“我…………“
刘飞鱼摇摇头,道;“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你在怕我会责怪你?”
每一个孩子,都会怕父亲的责怪。
从来没有例外。
白玉景点头。
刘飞鱼喝着酒,道;“我们似乎没有喝过酒?”
他们的的确确没有喝过酒,不光没有喝过酒,就连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的也只是谈公事。
说他们是父子,不如说他们根本就是同事。
白玉景举着酒壶,显然陷入了僵硬之中。
刘飞鱼道;“怎么?我的酒有毒?”
白玉景摇摇头,猛地大喝一口,一口已喝了半壶。
刘飞鱼哈哈大笑,喝了起来,他喝酒更快,却一点儿也不显得难看。
有些人喝酒的确很快,快的像是在灌酒,但那种人喝酒,往往非常的难看。
而刘飞鱼喝酒甚至比那些人还要快,却好看极了。
似乎他在品茶一般。
白玉景已经呆住。
他从没有想到父亲喝酒能这样快,能这样能喝。
这简直已经打破了他心中那个从来不喝酒从来不会做错事情的父亲。
他不光呆住,也已经流出了泪。
他知道父亲为何喝酒。
也知道父亲为何要来。
这一刻,白玉景发现父亲一直一直在关心着他。
只是父亲跟别人的父亲关心的方式不同。
刘飞鱼道;“我最讨厌别人哭,我能原谅女人哭,男人哭简直让我心中烦躁。”
他看见白玉景擦着双眼,不在流泪,接着道;“孩子,你心中是不是有怨?”
白玉景摇头,吞吐起来,话还是没有出口。
刘飞鱼叹了叹,道;“我对你,从来只有严厉,我教你的事情,从来只是让你如何做一个盟主该做的事情,我对你,从来没有一句关心。”
他看见白玉景摇头,接着道;“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我养的是一个儿子,还是一个未来的盟主?”
他手已动了。
他手动,有的人已经动了。
有些人的存在便是为了看刘飞鱼的手动。
白玉景已经清楚这里将不会有人。
刘飞鱼和他的对话,也不会有人听见。
刘飞鱼道;“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浩然正气盟的成立是不是?”
白玉景点头。
刘飞鱼眼中沉思道;“你要是问十年前的刘飞鱼是什么样子,人们一定都会说是浪子、好酒、好结交朋友,都不会认为现在这滴酒不沾的刘飞鱼是从前那个刘飞鱼。”
他忽然沉默,像是在回想。
人总会想过去的事情。
但白玉景从来没有想过刘飞鱼这样的人也会想过去的事情。
人想着过去的事情是因为过去至少比现在很好,想一想,也会莫名的开心。
而刘飞鱼现在比以前更好,他为何还想?
白玉景道;“父亲为何变了?”
刘飞鱼从回忆中出来,道;“很久之前的江湖,有着七大门派…………”
他看了看白玉景接着道;“你应该清楚?”
白玉景点头道;“是。”
刘飞鱼道;“直到十年前,七大门派不在结盟,江湖大乱,魔道横行,青城、藏剑两大门派因内涵本就不如五大门派,能坐上七大门派之位,也因为两个门派中出现两个天赋绝顶的人,随着两个人死去,两大门派被当时魔道天魔窟毁灭。五大门派立即感到,这江湖要变,便又要结盟,而这一次结盟不再像是从前,只结盟,讨伐完天魔窟,便谁做谁的事情。这一次五大门派决定成立一个盟,便是现在的浩然正气盟,但盟主之位谁坐?”
白玉景接着刘飞鱼的话,道;“五大门派之中任何人都坐不上,如果是五大门派之人坐了盟主之位,一定会引发一些不合,除非…………”
刘飞鱼道;“除非是当初江湖第一人刘飞鱼。”
他在夸自己,但知道的人都不会认为刘飞鱼在夸自己。
任何人夸自己都会让人觉得很假,但刘飞鱼说自己,脸上非但没有骄傲,反而很平淡。
平淡的就像是事实。
刘飞鱼道;“我当时跟少林有些渊源,心中也想要平息江湖乱局,便坐上盟主之位。”
他笑了,笑着道;“五大门派合力,绝没有人能挡住,这是事实,事情也是这样发展的。”
“天魔窟在浩然正气盟派统领的江湖前,脆弱的一击可破。”
他看着白玉景,慈祥的笑道;“平息江湖以后,我们六人为了未来的江湖,便培养出现在的七剑。”
他们很成功。
现在的江湖都清楚,七剑合力,无人能挡。
他又叹了叹道;“只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
白玉景道;“天涯海角?”
刘飞鱼道;“是的,天涯海角根本不像是成立不久,更加像是成立了很多年,只是一直在潜伏。”
他自嘲的摇摇头,接着道;“不提这些了,你可清楚我为何一定要你坐上盟主之位?”
白玉景双眼明亮,道;“纷争?”
刘飞鱼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随着江湖越来越平静,盟主之位已经被人偷窥,那些人要做盟主之位你可清楚是为了什么?”
白玉景道;“权利。”
刘飞鱼点点头道;“为了权利坐上盟主之位,只会让浩然正气盟分裂,这是我万万不能忍的。”
他要的与他付出的并不多,只是要正气盟不分裂。
所以他隐瞒很多知道的事情。
他叹着道;“后天你们七剑出发,一定要杀了凌山。”
他眼中也有了惋惜。
白玉景脸带恐惧道;”父…………”
刘飞鱼看着他,那犹如磐石的心也有了裂缝,但他还是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残忍,这一切明明都是松风子的错,我们却要杀了凌山?”
白玉景连点头也做不到。
刘飞鱼看了看他,叹道;“一个凌山比起整个江湖的平定,很小很小。”
他接着道;“白玉景,你如果有决心要坐上盟主之位,你只要懂得一件事情。”
白玉景道;“什么事情?”
刘飞鱼道;“取舍。”
猛然间,白玉景脸上蜡白,像是将要死去的人。
刘飞鱼的双眼也有了黯然,他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教会白玉景这件事情,只是没有想到,来的这样快。
快的白玉景有没有做好准备?
刘飞鱼从怀中拿出一物,那是一本书,被他放在了石桌上。
他已离开这里。
白玉景拿起桌上的书,是一本剑法。
“劳燕分飞十三剑。”
这本剑法,他曾经做梦也想要得到,从他看过刘飞鱼使出那一剑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被这本剑法占领。
但这时候,他的心竟没有一丝开心。
他知道他要用这剑法去杀了他的朋友,为了浩然正气盟的安定,为了江湖的安定。
取与舍,该如何决定?
他已经醉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酒。
从十年前,他坐上盟主之位的时候,他就没有再喝过酒,因为他曾经差点因为喝酒而耽误了大事。
从那一次以后,他滴酒不沾。
他今天却喝的太多了。
风在刮着他的身体,他感到的却是热,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却已经被蒸发。
他摆了摆手,道;“我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一些人已经离去。
他们并不是不会说话,他们只是从来不反抗刘飞鱼说的任何一句话。
刘飞鱼走在盟中,盟就在城中的山庄中,他走过结冰的水塘上的小桥,也走过真假难辨的假山。
他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自己的房间。
就像从十年前开始,他只能做一件事情,浩然正气盟的安定。
他走入房前的院子中,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下雪的夜空,喃喃道;“刘飞鱼啊刘飞鱼,你还是从前的那个刘飞鱼吗?”
人是不是这样,只要改变,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所以有时候人比起动物才更加冷血?
下一刻,刘飞鱼似乎还是昨天的那个刘飞鱼,脸上有着严肃,眼中有着黑光。
他迈步走向房中。
房中的人却已经毫毛竖起。
这个人穿着黑衣,只有一双眼露在了外面,明亮的双眼。
她虽然知道迟早有一天要面对刘飞鱼,却发现,当自己无法不面对刘飞鱼的时候,自己的心情竟如此的紧张。
她也已经知道刘飞鱼发现了自己。
她站在房间内。
刘飞鱼站在房间外。
两个人只隔了一扇门。
这扇在风雪中牢固的门,竟晃动了起来
啪的一声,门在风雪中碎成了粉末。
粉末之中,两掌轰出,轰在了一起,旁边的门更是统统粉碎。
刘飞鱼站在地上,脚下的雪已经在刚才被掌罡吹尽,他皱着眉头道;“这…………”
她还在房间中,但房间中的床椅已经东倒西歪。
刘飞鱼已看见那暗格。
他道;“你是谁?”
她呵呵一笑道;“我虽没有跟刘盟主见过面,但刘盟主的样貌却一直存在我的脑海中,没想到刘盟主却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刘飞鱼双眼一沉,道;“天主悠悠。”
他的剑已五年没有出过,因为从五年前,他已不用剑来解决事情。
他只要开口,就能解决用剑也解决不了的事情。
但他的剑却一丝也没有变弱,反而更强。
剑只是被他握在手中,似乎已经握住了悠悠的性命。
他道;“你不该来正气盟,更不该拿走那本书。”
悠悠笑道;“你错了,犯错的不是我,而是你。”
刘飞鱼道;“哦?”
悠悠道;“你应该提早用剑,而不是用掌。”
一句话落,似天地塌了一般。
刘飞鱼竟一口黑血喷出。
他抬头,眼带惊讶道;“你已经会了?”
悠悠道;“当然,你肯定没有想到不是吗?”
刘飞鱼道;“那你为何还要来?”
悠悠道;“但最后一掌,我并没有。因为你把这最后一掌看守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刘飞鱼道;“可惜我的性命还是被你拿去了。”
悠悠忽然间大笑一声,似乎在得意,但并不是,她双脚一起,就要纵走。
剑忽然从刘飞鱼手中刺出,一柄剑在空中刺出,竟像是那往南北分飞的劳燕。
悠悠不清楚自己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她身体一动,朝着左边纵去,剑忽然在她的身前,她的身体却忽然转了弯,从右边纵去。
她纵走,大笑道;“刘盟主的挽留,只能怪我不辞而别了。我虽然想要跟刘盟主多谈论一会,却并不想要跟那些人谈论。”
血从空中滴落而下,是悠悠的血。
她并没有躲过刘飞鱼的剑。
她甚至不清楚,刘飞鱼没有受伤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挡住他的剑。
但她始终还是走了,带走了最后一掌。
刘飞鱼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那几乎是他最大的秘密,也终于被别人盗走。
江湖已乱。
刘飞鱼看着到来的天池等人,看见他们要追,便道;“悠悠要走,只怕我也拦不住。”
在正气盟,有一个人的名字几乎跟刘飞鱼一样被弟子所熟悉,便是天主悠悠。
天池大喝道;“欺人太甚。”
他又转头,看见刘飞鱼身前的黑血,道;“盟主,你…………”
刘飞鱼摇摇头道;“无碍。”
他看着远方,继续道;“后天,让七剑杀了凌山,然后浩然正气盟便放下所有的事情。”
他严肃了起来。
天池等人看见这样严肃的他,脑中忽然出现十年前在灭了天魔窟之前那严肃的刘飞鱼。
这一场波澜,唯一没有惊动的人或许就是白玉景了。
他还没有收起桌上的那本书,一口酒已经下肚,他忽然拿起桌上的那本书。
但他又忽然停顿了,因为他发现桌上并不是只有一本书。
桌上有两本书,另一本是黑色的书,书上只有五个字‘天罡地煞掌。’
他抬头寻找,寻找放下书的人,却没有找到。
他只看到墙上站着一道人影,黑色的人影。
那人似看着远方,忽然道;“你可知道天下最厉害的武学是什么?”
白玉景道;“没有什么是最厉害的。”
悠悠道;“是的,但十年前,杀了藏剑山庄庄主和青城掌门的却是天罡地煞掌。”
白玉景看了看桌上的书,道;“哦?”
悠悠道;“在从前,从没有人能破了天罡地煞掌,就算是劳燕分飞十三剑也不行。”
白玉景道;“从前?”
悠悠道;“因为现在或许有一个人可以。”
白玉景道;“谁?”
悠悠道;“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练了这掌对你很有帮助。”
白玉景忽然把那本掌法扔在了地上,拿起剑法道;“对我来说,这剑法已经足够。”
悠悠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但你最好还莫要丢了这本掌法,免得被别人学去,对你有害。”
白玉景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谁。”
悠悠呵呵一笑道;“我是谁,跟你学不学这掌法没有关系。”
她跳下高墙,远去。
白玉景拿着剑法,朝着房间走去,走过地上的掌法,他忽然不动了。
他忽然想起来这掌法有些熟悉。
这掌法他的养父刘飞鱼好像提起过。
刘飞鱼提起的时候,眼中还有着那么一丝躲也躲不过的恐惧与不安。
他弯腰,捡起来掌法。
她虽然没有看见,却知道白玉景一定会捡起那本掌法,所以她在笑。
她笑着,喃喃道;“武功真是奇怪,修炼不同的武功,就会让那个人变成不同的人,天罡地煞掌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呢?”
究竟是武功在控制了人,还是人在控制了武功?
悠悠很清楚,武功可以控制人,人也可以控制武功。
但此时的白玉景一定控制不住天罡地煞掌。
她走在雪上,看着远方,说出了刘飞鱼说过的话。
‘江湖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