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煦又收拾了下班穆的遗物,见他藏书颇丰,想再留下来多看几日,便与陆南徵商量着让他们先行回庄,封白乐出来几日也是颇为牵挂陆璎璎,二人与守在洞口的家仆一道出了水帘,苏合煦道完别,又返身折回棋盘谷中。
此时星夜寂寂,竹廊之下已然站了个人影,似是等候苏合煦多时。
苏合煦接了些醒竹之下的水解渴,便道,“青崖,有什么情况?”
此人能不待指示便径自出现,定然是有要紧之事,苏合煦面目沉静,听得他恭谨禀道,“公子,你之前派我留意惊河夜雨下落,三日前她已大败括苍掌门,又辗转至桐庐一带。”
“惊河夜雨又斩获一胜绩,”苏合煦淡淡笑道,微露赞赏之色,“桐庐富春江,风景却是不错,”他坐下来,随手翻了一本书卷,持在手里细细翻看,随即忽然手指微微一收,眉眼之间一道寒光,“浙西桐庐?”
“不错,风雷坞归入同盟后,便迁址至桐庐一带,据说薛焘近日得了同盟阁主支持,已寻到三阴逆脉之人,炼制出药人,不可小觑,”青崖顿了顿,“司徒姑娘至桐庐之后便脱出属下监控范畴,此时……下落不明。”
苏合煦脸色顿时阴沉至极,豁然站起,目中仿佛一层层覆上了冰霜,片刻后便道,“天波山庄和玄门雪谷知不知道此事?”
“天波山庄还不知道,至于玄门雪谷,只怕消息闭塞,杳不可寻,要送消息进去也是大费周折。”
“的确,风雷坞敢动司徒灼,便是早就不把雪谷放在眼里了,”苏合煦思忖片刻,便道,“你回湖州,借由钱串子散布消息,以此告知天波山庄,此事由他们来收场最为适宜。”
青崖垂首而立,疏淡的神色里晃过一丝疑虑,“公子,属下此次还有关于湖州城报钱串子的消息,”
苏合煦凝目看他,只听他道,“属下从湖州赶来之时,见那处钱庄早已换了掌事,竟似一座普通的钱庄那般。属下觉得此事蹊跷,便联系明珏,让他在洛阳寻钱串子总舵问询,却被告知湖州在两个月前已撤销钱串子分号。”
苏合煦神色一凛,沉吟之色更深,“两个月前,正巧是我与司徒灼前去寻药那次,”他蹙起眉头,脑海中的情形历历在目,目光疏忽变得黝黑深亮,“也就是说那时候起,湖州的钱串子就是被冒名顶替了……或者说他们自己内部被偷天换日,自己都未觉察。”
“钱串子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公子所言极有可能。”
苏合煦感到心中愈发难以平静,仿佛一片混乱找不到头绪,“将青鸾草的线索透露给我们,引我们来这里寻棋盘谷……然后再是天机楼……现在班前辈与乌冶先生都已经……”苏合煦一念至此,忽然冷笑出声,“说不定班穆得青鸾草也是他们策划的,这世间哪有三支青鸾草!一支在京城国库,一支在乌孙王宫,而班穆得的这支……”苏合煦的眼中晃过那一缕蜜色的鬈发,“是有人从乌孙王宫带出来的。”
青崖静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似是被苏合煦此时的气息震慑,苏合煦踱了两步,忽然停住身形,星月长空之下孑然独立,宛如渊渟岳峙,一身气势令人不敢逼视,“备马,我去桐庐。”
青崖浑身一震,“公子!”
“多说无益,我现在得到的片段太少,还需一线串联,”苏合煦似是恢复了冷定,“如今先去找司徒灼。”
两骑沐着夜色出山,过饶山之后便一个往东一个往南,苏合煦星夜兼程,直抵新安江畔,又沿着江水一路往东,经梅城,行了一日便至桐庐郡,桐庐之地风景绝佳,山清水秀,苏合煦在一处高坡之处驻马,见富春江从旁泱泱流过,江面杨帆点点,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顿有心中开阔之感,再扬鞭纵马,直往那岚烟织就的小小郡城中奔去。
桐庐郡东北角的一处埠头,斜依着一片丘陵,其中的开阔之地便是风雷坞新址所在,门主白敬堂在正堂中坐着,从这里能看到那个锦衣人策马过了埠头,一路挥鞭东指,直闯到风雷坞门楼处,也不下马,未等守卫的弟子上前盘查,便朝着正堂之处微微扬首朗声说道,“在下苏合煦,请风雷坞门主白敬堂出来一见!”
他这喊话中蕴藏真劲,被风送的极远。风雷坞弟子从未见过在门楼处便如此猖狂要求见门主的,却又慑于此人浑身骇人的气势,竟是一个也未敢上前喝止。
苏合煦喊完静候了片刻,见无人应答,眼前的风雷坞弟子早已似一弯新月之形将他团团围住,苏合煦不紧不慢,继续高声道,“白门主既然不肯移步,那么我便直接在此,将来意挑明。”
他内力充沛,声音悠长清亮,在整个风雷坞中响起阵阵回声。
“玄门雪谷弟子司徒灼前几日途径贵宝地,便失去了踪迹,白门主可知此事?”
他语速放缓,将那一字一句送入风中,目光却低低垂下,在身前的人群中微微扫过,风雷坞的几个弟子悚然一惊,彼此互相使了眼神,苏合煦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内情,只觉得心中顿时烦躁起来,冷然斥道,“白门主,还请交还在下朋友!”
话音未落,那中堂之中一个人影忽然抢身而出,伴随着一声爆喝,白敬堂一掌劈来,霸悍至极的掌风直逼得苏合煦衣角翻飞,座下骏马长嘶,而他此时却动也不动,淡然坐在马上,面目沉静如水。
白敬堂的掌风在近苏合煦身侧之时,便悉数消散无形,仿佛泥牛入海般被这个人淡然化去,白敬堂之前在此人面前吃过亏,只想着挥出毕生绝学的一掌,出其不意一招制敌,未料到竟然连此人衣角都碰不到,心中大骇之际,对此人的来历愈加起疑。
白敬堂虽然悍厉勇猛但却并不是毫无城府计算,当即收了掌,但一身内劲却蓄势待发,“你到底是什么人,三番五次与我风雷坞做对!”
“我只请门主交还司徒灼。”苏合煦语气坚决,分毫不让。
白敬堂冷哼一声,“司徒小娘皮护着那天波庄折辱于我派,如今她还敢大摇大摆地路过我的地界!我自然是要将她请上来好好地提醒一番!”
苏合煦目中寒光微露,看向白敬堂,“门主不愿放人,我便只好亲自去接了。”
一语毕,那一袭锦衣凌空而起,宛如孤云出岫之势,苏合煦衣带当风,眉目冷凝,身形纵横间双掌大开大合,轰然巨响的一声,炽烈与阴寒两道掌风仿佛奇劲,汪洋磅礴,风雷坞弟子被这一击冲得如倒伏的麦秸,一个个只觉自身像是冰火交加煎熬难当,气浪之中晃过一个飞速的身影,待回过神来,苏合煦已然穿过人群逼至白敬堂跟前,一只手似平平无奇,搭在了他的脉门之上。
白敬堂面色煞白,但浑身僵立,唯有眼珠可动,竟然被是在这瞬间被苏合煦封住了全身的穴道,风雷坞的弟子无不大惊失色,但囿于掌门性命被别人拿捏着,此时皆不敢轻举妄动。
苏合煦晃过一眼便挑出之前使眼色的弟子,让他扶起白敬堂,去寻司徒灼。
不知道苏合煦用了什么法门封穴,风雷坞的弟子一路跟在他身后,暗中试手几次竟也未解开,白敬堂内息阻滞,脸色已从煞白到铁青,随即又慢慢发紫,似是被苏合煦使了什么手段,看上去十分难熬。
一路行至风雷坞后山,见铁栅栏却已经被打开,泥地里数行脚印,苏合煦心中一紧,方知白敬堂在门楼前阻拦乃是缓兵之计,当即不管那身后两人,直循着脚印,奔入葱葱山林之间。
脚印中有一行颇深,苏合煦恍然想起薛焘已练就三阴逆脉药人一事,不觉心中更是焦灼。
山中崎岖难行,石涧沟壑纵横交错,苏合煦屏息凝神在此间健步如飞,约摸两盏茶的时辰之后,忽然听闻前方有隐隐的打斗之声,当即点足掠起,使出“孤云出岫”的轻功路数,纵身冲破交织的密林,纵气疾奔。
而在此时,远处的林间空地上,司徒灼奋力隔开一击只待跃起却被一手拿住脚踝,当即痛入骨髓,璇身回踢,直中那庞然巨物的胸口,然而那怪物只是身形稍滞,便又一刀挥落,司徒灼避无可避,只得矮身一闪,不料那怪物刀势竟灵敏自如,直跟着她又是一刀下切,此刻无法再避,司徒灼侧身滚出半尺距离,仍被一刀钉住几缕发丝,当即星眸一闪,直将手中利刃送入对手胸膛。
司徒灼自行走江湖以来,年少气盛,常常以武会友偶尔路见不平,但到底是将人折损却没有痛下过杀手,此时一剑直逼那人心脏,自己也是怔了一怔,然而对手只是低头看了看那涌出鲜血的伤口,仿佛不吃痛般,脸上仍旧毫无表情,双手倒持起刀柄,一刀搠落!
一旁观战的薛焘顿时拍手大笑,“穷奇干得漂亮,要是刺不到她,就先夺她的剑!那娘们也就剑法厉害。”他将山海经中的异兽为药人命名,取其嗜杀凶恶之意,便早想着能将曾经折辱他的人一一报复,随即望向一旁覆着帘幕的一架肩舆,有些讨好地笑道,“大人所赐这三阴逆脉之人果真不凡,惊河夜雨如今占不到一点上风。”
那帘幕之后未有人出声,薛焘却像是得了默认,脸上的神色更是病态的疯狂得意,高声地催着那唤作穷奇的药人,似是要将司徒灼玩弄一番再杀之,又似是想到了此等画面,薛焘一双眼睛精光大放,露出残酷的笑意。
司徒灼此前不知风雷坞竟迁至此,更不知薛焘药人的厉害,中计被白敬堂擒住之时已然受了一番摧折,又被薛焘不知灌了什么药,到此时渐近强弩之末,现下又被药人缠身,无法靠近薛焘,而他身旁的那架肩舆中人,似是薛焘请来观戏的那般,一直都未出声。
内息已战至耗竭,惊河夜雨剑更是一招都未使,司徒灼第一次有临近生死关头之感,那药人力大出奇却又无比灵活,加之无常人的痛觉,司徒灼被逼至绝境,孤注一掷般一剑平削,竟挑断了对方拇指经络!
看到手中长刀不受控制地掉到了地上,药人脚步一停,司徒灼未待缓口气,便被一阵阴寒的掌风带的一个趔趄,后退数步,药人已风一般逼至身侧,一记手刀带到司徒灼的右臂,玄铁长剑被瞬时击飞,插入不远处的泥地,剑穗依旧在犹自晃动。
司徒灼只觉得那晃动的剑身似有好多,愈来愈模糊不清,薛焘的尖细而快意的笑声响了起来,却又忽然一停,身侧阴寒的掌风逼至,药人毫无表情的面目愈来愈近,然而下一个瞬间——司徒灼涣散的心神忽然收束,一道人影飞速掠至,硬生生与穷奇对了一掌,随即又抢身而出将她捞起,一阵和煦的内劲直将她送出药人可及的范围之外,苏合煦在兔起鹘落之间做完这些,竟还能分出心神抢身直上,与此同时伸手一探,玄铁剑从地上跃起,铮然落入掌心,浑然恣肆的内力灌注着剑身,挥动之时便带出无比磅礴的剑气流洒,电光火石之间,穷奇已然退出数步,苏合煦一言不发,面上隐隐有煞厉之色,手中长剑倾泻着源源不断的内劲,剑气宛如洪流,将身侧的落叶枯枝,甚至脚下的尘泥连同那庞然的怪物一同卷入!
“穷奇,用那个!”风声呼啸之间听得薛焘忽然高声叫出一句。刹那间那药人发出一声响遏山林的咆哮,露出的肌肤之上青筋根根暴起,那喊声之中夹杂着无数气劲冲撞交集,空里传来无数噼啪爆裂之声!
药人端起一个奇异的气势,整个人仿佛鼓涨起来,随即豁然推出一掌,司徒灼支着地在一旁远远看去,那气劲无形却有质,一路翻卷着气浪直逼苏合煦身侧,苏合煦眉目凝定,周身似乎有气韵缓缓流转起来,半尺之内已然无一物可近,司徒灼知道他那个护体真气,只是看着药人穷奇可怕的内劲直逼身前,然而却在此时,苏合煦忽然神情大变,双手像是被什么忽然拉开,周身的流转的气息顿时消失,仿佛在此时陡然撤下所有的防护,直将那一副肉身送与对方暴烈至极的攻势之下!
司徒灼不自觉的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一道鲜血夺口而出的人影,仿佛一片飘零的枯叶落出三丈之外,静静地伏在尘泥之上,了无生息。
而在下一个瞬间,司徒灼几乎拼劲全力抢身而出,挟过那个人影纵身狂奔。
苏合煦在被扶起来的时候,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神志,缓缓回过头望了那肩舆方向一眼,既而目光里一片浑浊。
林间的枝叶刮擦过脸颊,司徒灼不管不顾地奔出数久,此时已经天色薄暮,山林之间羊肠小径崎岖难行,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远,司徒灼停下来缓口气,忙俯身查看苏合煦的伤势。
山中石涧干涸,司徒灼将他靠在一块巨石之侧,借着暮色欺身探看,发现他气息委顿,脸色已成枯败之象,心中不由得一阵惊痛,顿时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山脚处的人声隐约响动起来,火把悉数点起,密密麻麻,风雷坞竟是出动了所有弟子,已然开始搜山。
司徒灼只来得及望了一眼,身前的人忽然动了动,接着便是一阵清咳,既而身形忽然一倾,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血水里混着些许内脏的碎片。
司徒灼只觉得五脏六腑皆绞作了一处,“苏合煦!苏合煦!”她在耳边惊慌失措地唤他,然而那个人仿佛冰塑般一动不动,了无生气。她蓦然想起往日这个人沉静而从容的样子,好像对待一切永远都气定神闲,成竹在胸,如今却仿佛一片随时都会灰飞烟灭的落叶。
司徒灼心急如焚,背起苏合煦继续前行,只渐渐觉得背上的人似乎一点点地流失着温度,心中又是又是焦灼又是愧疚。
苏合煦忽然又清浅地咳嗽了几声,似是清醒了几分,气息奄奄地靠在他肩头,“司徒姑娘,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听得那微微吐出的一句话,似随时都被被风吹散,司徒灼浑身一阵颤栗,只当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要临终托付,不禁感到思绪一片混乱,语气有些急躁,“不要说!”
山林之间火光渐渐围拢,宛如一条明灭的长蛇在夜幕中逐渐逼近。
“姑娘还在生我的气?”苏合煦以为她此时不忿乃是仍记恨着当日之事,有些无奈。
“当日姑娘在酒肆听到的那些话,并非发自我真心……”苏合煦语速稍促,游丝般的气息有些紊乱,“我知道姑娘真心待我,我却一直对姑娘有所隐瞒,如今全部都告诉你,好不好……”
他望着她平静而微弱地地笑了一笑,仿佛春风拂过晶莹的碎冰,夜色四合寒风呼啸,苏合煦只觉得她肩头微微颤抖着,似在忍住什么情绪。
“合煦并未我的真名,我出身洛阳,本名一个恪字……是归星阁主苏慎的二弟。”
苏合煦明显感到她气息一滞,天下人皆知的江湖巨擘洛阳归星阁——风云际会,鱼水三顾,客如星子,策马来归。就在数年前更是成立起武林同盟,召集江湖豪客,收拢武林门派,其间更有朝廷大力扶持,天子设下鼎剑分治之局,归星阁便是江湖执牛耳者。
“我与大哥的关系有些复杂……我来江南一半是为他办事,”苏合煦似是想到什么微微咳嗽起来,这其间太多锋芒交错,计算筹谋,三言两语实在无法说清,他勉力克制着翻涌上来的血气,继续说道,“所以,那日在酒肆,在他的心腹面前……我无法吐露全部真情,只能,只能……”
他说着便咳得天翻地覆,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感觉自己被靠在一处石头上,司徒灼扶着他低下头,苏合煦这才看清她此时的神色——眼底尽是如星子一般闪动的泪光。
山林之中人声愈响,火把已经朝着他们来时的路移过来,苏合煦掏出怀中一物递过去,那是一枚精巧的玉坠,刻着北斗星图的标志,底下有着小小的恪字,司徒灼看到那玉坠之下挂着的半个流苏,豁然抬头,错愕之时,便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答案。
此时夜幕深沉,二人相扶着站起来,原来一路在在山中狂奔不辨方向,如今竟至一处断崖之前,脚下是泱泱淌过的富春江,放眼望去山崖虽然不高,但江水却是湍急。
苏合煦回过身,忽然将那坠子掷了出去,他此刻重伤垂死,也使不出多大力,只将那坠子扔出不远。如今风雷坞归入武林同盟,若认出归星阁的信物之后断然不会再追杀相逼,可是司徒灼仍有一丝不解。
“风雷坞是被利用,”苏合煦涣散的目光忽然冷了一冷,似乎回忆着什么事情,“白敬堂与薛焘不知我的身份,但有另外的人想要取你我性命……我此举只能让风雷坞不再追杀,却不能……”
司徒灼忽然想起那架肩舆,记起诸般画面,不由心念电转,但终究未及细想,苏合煦已拉起她的手,噙着一丝虚弱的笑意看她,深深的目光里仿佛有万千情愫弥漫开来,司徒灼心中一动,更加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风急天高之处,江水带着腥潮的气息扑打上岸,苏合煦看着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似是在片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心头宛如清风拂岗,月照大江,一片空明平静。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将视线投入那夜幕中的暗沉沉的江面。
夜色中的江水瞬时吞没了下落的两个人影,苏合煦的神志涣散,只觉得冰冷刺骨的江水将那肺腑之间的血气悉数挤压殆尽,一时间载沉载浮,飘飘摇摇,竟不知身在何处。
寒气倾心,血冷如冰,眼前有一片模糊的血雾在水中缓缓散开,似是一朵娇艳之极的花静静的在水下绽放。母亲的痛心的嘶喊与父亲的疯狂的咆哮,黑暗的水底与安静漂浮的身体,时间像是被拨慢,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冰面骤然碎裂的声音连带着那一线微光忽然刺入眼眸,那束白光逐渐放大,耀眼刺目,最后仿佛掀落的幕布一般笼罩开来——那是一片白色的天地,雪峰环绕,冰封千里,半大的少年赤足踏在冰川之上,一袭疏襟广袖,飘飘摇摇,身后是一座琉璃般玲珑剔透的雪中精舍。
少年驻足远望,眉目之间深沉凝重,等候着远处的冰川上策马而来的人,那人一身缟素,披麻戴孝,襟前别了朵小小白花。
画面疏忽如涟漪般缓缓散开,又纷纷如雪片飘落,最后汇成一道白色的河,溯流而上光影交织,他微微探手,最初的起点,却似是一株桃花静静含苞。
玉雪可爱的一张小脸直蹭到他跟前来,像是期待又好奇地盯着,声音稚气又清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疏忽有花瓣落在肩头,抬头望去,满树的桃花已然开了,灼灼芳华,明艳如霞,阳光从花瓣之间落下来,宛如一双温柔抚慰的手。
“要是再发病的话记得来玄门雪谷找我,我现在还没有青杏令能给你,但要是你被拦住的话……”像是颇为苦恼地歪头想了想,随即又展颜一笑,“就说是找司徒灼好啦。”
小小的身影在一个半大少年的催促中跳上船,转过身来向他挥手笑着,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苦涩的感觉忽然从口中漫到喉间,直将他的神志拉回了一瞬,夹岸的桃花消散,故人笑颜淡去,印在面前的少女的脸已褪去娇憨的稚气,平添了几分明丽清艳,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他,眉眼之间满是忐忑的关切,“苏合煦!感觉怎样……好点了吗?”随即又立即探手切住了他的脉搏,芊芊细指似是颤了一颤才切稳,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满目皆是焦灼不安。
苏合煦望了望弃在一边的小囊袋与掰开的蜡丸,心中顿时明白了一切。
这个雪谷弟子,竟是用了她身上唯一一颗雪魄丹。
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反扣住她的手腕将他拉向身侧,司徒灼不敢挣脱,身子一倾,便被他整个拥入怀中。
“我们漂到了江边一个小渔村,有个阿嬷说他家有间空屋子,我就……”似乎要掩盖着狂跳不止的心,司徒灼偎在他耳边有些少见的喋喋不休,“没有大夫,这里实在太荒僻了,我医术又不好,只能给你冲服雪魄丹。苏合煦,你若是再不醒,我……”
她说到这里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一时间沉默下来。
“司徒灼,你又救了我一次。”苏合煦放开她,神情中依旧有一丝刚从昏迷中苏醒的苍白虚弱,司徒灼微微怔了一怔,似是思索了那个又字,却又索性不想了,身前的人能恢复过来已是莫大的幸事,便摇头道,“你醒了就好,现在感觉怎样?”她又细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若是还有哪里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这雪魄丹到底是猛药,你现下必须好好休息,我先去做点吃的,半个时辰后再来授你雪谷中洗心入定调息之法,催化药力。”
苏合煦点头一一应了,躺下安歇,恍然觉察到体内气血不再如釜沸般翻涌,四肢百骸之间也再不寒气刺骨,但是身体疲累至极,心力耗尽,一闭目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无比平静安宁,仿佛沉入深海,既而被一阵轻声低语唤起,苏合煦从榻上坐起来,觉得屋内清香扑鼻,司徒灼熬了一碗白粥给他,服下后似是稍微恢复了些许气力,二人结跏趺坐,司徒灼收束心神助他调息片刻,苏合煦又照那雪谷心诀自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渐渐觉得体内气力复苏,四肢百骸间如沐春阳,一点点如同冰雪消融。
再睁眼之时,便觉目中精气已然恢复些许,星目清亮,再不似之前伤重之时涣散空茫。
司徒灼见他调息甚是有效果,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叮嘱着接下来几天每日都要调息两次,以助恢复。说罢又微微沉吟了一瞬,似乎低头想起了什么。
苏合煦觉察出她的思虑,便出言问询,司徒灼顿了一顿,便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我在助公子运转内劲之时,感觉到公子体内似是另有一股内劲萌生牵引,雪谷的雪魄丹用的是‘破而后立’之法,需将体内真气荡清后再服药,只是怕公子体内还残留着那药人的阴邪之劲,但是如今恢复得好,便知不是了。”
苏合煦体察到她竟然如此细致,心中顿时泛起暖意,便向她一一解释道,“那是我自身的内劲,我因修习枯荣大法,此心法在睡梦中尚能回转调息,之前睡了一刻,大概那时候起身体已经开始自行恢复了吧。”
司徒灼似是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亮,“枯荣大法,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不过你说能在睡梦中修习的心法,这么一听才知道,怪不得公子如此爱睡懒觉。”她说着展颜一笑,好像觉得有些有趣,苏合煦望着她,也跟着淡淡笑起来。可是忽然见司徒灼又神色一僵,“枯荣大法……那不是昆仑玄静宗的独门内功心法……?!”
“姑娘竟然知道玄静宗?”苏合煦有些许意外。
“野鹤冰壶绝尘去,玄境谪仙下人间。”司徒灼惊叹道,“雪谷中人怎么不知玄静宗,我们的开山祖师便是出自昆仑玄静宗门下!世人皆以为那昆仑绝壁之后的门派飘渺无依,雪中精舍不过是浮尘幻影,弟子更是了了,早已没落,但我总觉得玄静宗是有的,不过是他们的弟子从不显露师承,我还想着行走江湖之时若是碰到玄静宗的弟子多好,切磋一番,一较高下才是人生乐事!”
面前的少女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地望着他,“没想到苏公子就是玄静宗之人!”
苏合煦从善如流,“姑娘已与苏某切磋过两次,看来人生乐事已了。”
“不够不够。”司徒灼晃着脑袋似是玩笑一般,“第一次我有伤在身打得不尽兴,第二次乃是我赌气步步相逼,公子一味退让,待公子身体痊愈,到时候再好好切磋一番怎样?”
苏合煦只觉得她眼中神采飞扬,一张明丽的脸更是光芒夺目,心中顿时涌起了一丝少年意气,“便依姑娘所言。”
司徒灼好像颇为高兴,苏合煦恍然觉得几次的出生入死之后,眼前的人似是真正打开心门,一颦一笑皆是随性可亲,二人似乎更加亲近了些许,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袒露心胸,司徒灼又好奇地问了苏合煦那护体真气的事情,苏合煦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云,瞬间又对她温和道,“那是红炉点雪的内劲。”
“玄静宗武学庞杂,每个弟子可自行挑选修习,而每一任传人不过收三两个弟子,这精舍中武学宝库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司徒灼静静地听着,蓦地想起了江湖中久远的传说——据传玄静宗收徒颇为严苛,非心志过人天资颖悟并与其有机缘之奇才不取,盖因玄静宗武学最重修习心神,若非智慧圆通便断然无法窥其门径。而每一任弟子皆是人中龙凤般惊才绝艳,可左右天下大局,可掌握武林命脉,无不能掀起世间惊涛骇浪之人。
苏合煦听她说起那样的传言,摇摇头淡然道,“江湖传说未免夸大其实。玄静宗收徒的确必须遴选颖悟过人的弟子,但却只论资质不论心术,却是不好。”
司徒灼从未听说过还有此间内情,又一想到玄静宗弟子皆是能影响武林乃至天下大势之人,便心中生寒,“培养出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固然好,但若是心术不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却又无比聪明智慧,岂不是要掀起腥风血雨?”
“那便只能当作为给天下人的试练了,”苏合煦也是颇为无奈,“玄静宗主大概只会觉得有趣。”
一时间忽然觉得太过聪明绝顶也不是什么好事,司徒灼便又听他顿了顿,说道,“若说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当朝越国公确是我上一代弟子。”
“越国公?”司徒灼有些微微的诧异,随即又渐渐明白过来,“越国公助苏元舒开立归星阁,苏元舒娶其独女为妻……那不就是,你的外公?”
司徒灼恍然大悟,看到苏合煦默认点头,便又说道,“据说越国公文韬武略甚是精通,又乃兵家奇才,曾征战北疆多年,战功赫赫,苏公子定是从小耳濡目染,才投玄静宗门下……”
“倒也不尽然,”苏合煦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外公,而投入玄静宗门下,却是另外一件事了。”
司徒灼见他目有忧色,似是忧愁遥思,便又忽然想到当初在玲珑阁过五行之象之时,苏合煦曾唯一一次向她吐露过的心事,旋即觉得自己似是触到了对方心中伤怀之处,忙俯身将一床薄被替他拉好,宽慰道,“我累公子说了这么多话,公子重伤在身,还是多加歇息吧。”
她替他吹灭了床头的灯烛,未想到二人已在这小小渔村陋室中已过去一天,透过床榻前的矮窗可见漫天铺洒的星子,司徒灼正待起身,忽然手却被拉住,她转身望去,苏合煦静静地看着她,幽暗的微光映在他的眸子里,那里像是有许多深埋多年的心事。
“我在昆仑苦修十数年……动心忍性,从未能与人如此细细说话,”他将她拉近自己一些,“司徒姑娘愿不愿意再听一段故事?往事苦闷枯燥,积压难抑,这些年来从未与人倾诉。”
司徒灼微微一愣,昏暗的屋内唯有窗口透进的一线微光,映着榻上之人平静而苍白的脸,他握在手腕处的掌心既干燥而温暖,恰到好处的力度,如同这个人一直以来的行事姿态那般,自信地拿捏着让人舒适的距离。
“好。”司徒灼回过身坐下来,握住的手却未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