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带有一丝凉意，从坑洼不平的墙面刮过。
李星云此刻心情复杂，他看着苦大师一脸淡然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忍受体内那难以言状的痛苦的。寸寸血肉在保有知觉下被腐蚀侵没，根本就是常人难耐，恐怕唯有毫无痛觉的人才能谈笑依旧。
苦大师的表情，就像这一切根本不是他在承受一般，风轻云淡，实在叫人钦佩又伤感。这么一条刚强硬汉，难道就要这样死去吗？
即便只是萍水相逢，李星云依旧为苦大师这样一个人物感到惋惜。
苦大师竭力忍受体内的痛苦没有哀嚎出声，加上下巴上那道血口涓涓流淌着血液，此刻他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
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重，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苦大师赶紧强打起精神。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没有交代清楚，他还不能死。
右手颤巍巍的抬到颈后，将那串镂空铜铃摘下，塞到李星云手中，虚弱道：“小兄弟，你是个有血性、讲义气的好男儿，我有一件关乎天下万千将士生死的大事想拜托于你……”
李星云看着手中那串被鲜血染红，血迹斑斑的铜铃，感觉异常沉重。他俯下身子，降到苦大师面前，道：“苦大师请说。”
“铜铃末端的实心圆球里，有两样东西，它们就是鬼娘今晚行动的目的所在，也是洒家拼死保护的……咳咳，三生丹和其配方。”
李星云道：“三生丹？”
苦大师突然抓紧李星云的手，用力道：“你一定要答应我，绝对不能让它们落到梁军的手上，否则，万千无辜将士，性命危矣！”
李星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道：“苦大师你放心，我答应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它被梁军得到！”
苦大师听到李星云的保证，松了口气，手上也失去力气，虚弱无力搭下。
李星云问道：“苦大师，这三生丹，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您不惜以性命相护？”
苦大师双眼迷蒙，有气无力道：“这是梁军中一个妖道炼出的丹药……我本名樊木更，是梁国左龙虎军中一个右果毅都尉，手下掌管近千士兵……”
李星云惊讶看着他，想不到，这苦大师原来竟是个军人，还是梁军将领，怪不得铁骨铮铮，一派硬气。
“一年前，左龙虎军营中来了个叫无咎的道士，说是陛下派来给军中将士炼制健体丹药的。可是，后来我无意间听到了他和我们左龙虎军统帅成翰壬的谈话。没想到，他为我们将士炼制的，竟是催命的丹药！
三生丹，是以摄取服用之人全部精血为条件，可令其三日不休不倦，强悍无敌。没想到，朱温那狗贼竟为了攻城略地，连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都不顾，视他们为刍狗，用他们的血肉为自己开疆铺路！
虽然战事无情，死伤难免，可他这种丧尽天良的手段，是人能干出来的吗？！咳咳咳……”
李星云连忙给苦大师拍拍胸口顺气，不过他也听得一阵气恶胆寒。朱温残暴不仁，这是众所周知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混蛋真是猪狗不如！
苦大师连吐数口黑血，带着腑脏碎块。他体内那股阴力的侵蚀速度惊人，此刻胸腔里已然化成血水一摊。
他强撑着道：“得知这件事后，我愤怒震惊。我与手下兄弟出生入死，他们个个都是英勇无畏的好儿郎，我怎么可以看着他们的大好性命就这样无辜的被朱温践踏！
我想杀了这个叫无咎的妖道，可他的营帐周围总是有重兵把守，外出也有高手随行保护，我根本无从下手。
数月之后，他丹药炼成，兴冲冲跑去将军帐中报信。我就想，既然杀不了他，毁了丹药也是一样。趁其走后守备松懈，我偷偷溜进营帐，看到了他桌上摆着几颗血红丹药，还有一张丹方。将这两样东西收好，我一把火烧了那妖道炼丹的营帐，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拼死冲出左龙虎军营，一路西逃，这才到了蜀国。
我想过把丹药毁去，可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给那妖道时间，他迟早能炼出大量三生丹来。我在蜀国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了好一阵，最终决定，唯有去晋国，才能真正解救那些无辜的大梁将士。”
李星云奇道：“为何是晋国？你就身在蜀国，把这件事告诉蜀主不也一样吗？”
苦大师闭了闭眼，道：“不，我不信任蜀主。巨大诱惑面前，难保他不会鬼迷心窍。”
“那你就信任晋王？”
“晋王素有爱兵美名，手下将士一律优待，个个骁勇善战，根本用不上这种邪丹。况且晋王此人智慧超群，我不信他会做这种杀鸡取卵，自毁长城的事情。将三生丹交给他再把此事公告天下，他就算到时真有什么想法，也会掂量掂量代价了。另外，晋王身边能人异士众多，我本想请他尝试为三生丹炼制出解药……可惜，如今我是做不到了……”
苦大师无力抬了抬手，想要去拉李星云的手，李星云连忙将手递上，紧紧握住。
苦大师说了这么多话，早就气息微弱，此刻全凭一口气支撑他才没有倒下。他双眼已经浑浊，不能视物，脑袋也越发昏沉。感受到李星云手上强劲的力量，他轻松下来，道：“小兄弟，请你……将三生丹送到晋国，好吗？朱温有罪，可那万千将士是无辜的，他们也是生灵……请你，救救他们……早日覆灭温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满脸希冀的望向李星云的方向。
李星云紧紧握住苦大师的手，坚定道：“您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两样东西，帮你交给晋王！我发誓！”
得到李星云的承诺，苦大师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幸好，幸好……多谢……
我终于可以，功德圆满，放心的去见菩萨了……
苦大师慢慢闭上眼睛，宁静的停止住呼吸，神态安详。
“大师……”李星云声音哽咽。他是个让人肃然起敬，无愧于天地的好汉！
深深一拜，李星云献上自己最真挚的敬意。
抹了把眼睛，李星云拿起那串浸满血的铜铃，仔细打量。全串共十三颗铜铃，每个都婴孩拳头大小。末尾相接之处，果然与其余镂空不同，是个实心圆球，上面还有一圈细小的裂缝。
想来若是自己没有及时救下苦大师，他早已毁去这个了。
将铜铃装进怀中，李星云背起苦大师温热未尽的身体，再次融入夜色。
黑幕散去，鱼白泛起，远方天际一缕朝霞穿云。
古檀树下，青褐石边，一处新坟茔冒起。
李星云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右手握着那颗有裂痕的圆球，转身离去。
苦大师于他，不过是个陌路相逢之人，他本可以什么都不管，潇洒离去，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
苦大师的恨，他感同身受。与朱温的深仇，一脉相通。
他不是苦大师，无法像他一样为了手下将士的生命献身。可他是李星云，他愿为拯救世上生灵，出一份力。
早日打败朱温，避免更多无辜将士遭受荼害，这就是苦大师的心愿吧。
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晨风徐来，枝晃叶摇，李星云仿佛听见铜铃声响。
遥望远方，李星云心头默道：朱温。
－－－－－－－－－－－－－－－－
城东。
昨日夜里，城防官兵兵分三路，一处满香楼，一处大仁客栈，一处城西观音庙。
大火肆虐了一整夜，终于在天明十分慢慢消退，众人再次泼水后彻底灭去。
整整两条街，一夜后全部化为木炭废墟，守候一夜的百姓看到这番景象皆不由得心头泛酸，继而愤怒。
若是天灾降火也就罢了，可这明显是有人故意祸乱，纵火为之。
烟岚堆里，那一缕缕飘散的，可是百姓们十多年的心血家当，饭碗基业啊。
没了烈火硝烟的弥漫，彻底看清自己的损失，沿街百姓都开始咒骂。
“天杀的蟊贼，这般害人不浅！”
“若让我知道是何人所为，看我不撅了他的脑袋！”
“刺史大人务必彻查此事，将那些歹人全部抓回来！”
民怨甚重，百姓们纷纷围上从旁协助善后的官兵，把他们手上的活抢过来，要他们赶快去抓那些纵火歹人。
官兵们无奈，只得打道回府衙复命。耗了一夜，大家正好累了，回去休息也好。
过了两个路口，前方突然出现众多尸体横陈路面。
众官兵大惊，忙上前查看，发现尸体早已冰冷僵硬，怕是已经死了一夜了。
看这些尸体的装束，都是江湖人打扮，莫非，他们是昨晚从满香楼里逃出来的食客，被人歼灭于此？
官兵中两个小队长皱着眉头思索一番，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
昨夜他们赶到时，只见到街道上站满了百姓，好像并没有什么江湖人。当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却是有古怪啊。
满香楼、大仁客栈被烧，大批江湖人被杀，这两件事串联到一起，满满阴谋的味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