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唐末年,帝德衰。
会天大雨,有流星自天降,间有水旱疾疫之灾。帝恐,问之四岳。
对曰:“崇伯乱命,当诛!”
问之重瞳,重瞳行视伯之治水无状,对曰:“伯为人负命毁族,可杀。”
乃殛伯於羽山以死。天下皆以重瞳之诛为是。
同年,北原乱,单于自立。适天大雪,就食不得,遂背盟南掠,所过残破,抄掠不止。
当是时也,有崇伯世子宇,南奔巴蜀,初,带甲之士二十,侍女一;至,披发褴褛,独一人得脱,奉匣归祖母。
然一路凄然,惨景历历,梦寐不忘,遂指天瞠目而誓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夏本纪·高祖实录·南归纪事》
两界山下,落日河边。
此时太阳血一般暗暗地沉了下去,但邑城的火才正慢慢开始从城里烧将起来,单于骑着马,站在城门口,默默望着火光,开始回忆起了很多年以前,还是拿颜的阿爸带着未经世故的自己兴冲冲来看南原人的城市时,那种第一次得见伟大时的震撼。
然后他摇摇头,低头笑了笑,“也不过是个土围子罢了。”
这是一个很难被忽略的男人,他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古铜色的皮肤大理石一般致密,十八条白狼的尾巴被串成一个环,挂在他敞开的胸怀上。一条刀疤平直地横贯了他的脸,若是长在一般人脸上必定会使人害怕,但奇妙的是,划在他的脸上却显得如此自然,像是一支毛笔在宣纸上写上“一”。
但最奇怪的却是他裸露在外的手臂、胸膛、大腿上都露出了一簇簇的花纹,像是荆棘。
这是一个看不出喜怒的人,尽管大多数时候,他还会笑。
就像他现在看着火烧云般的晚霞,看着活地狱般的邑城,都带着浅浅的微笑。
他漠然地看着被折磨了好几天的守城官如愿而死——他知道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坚持固守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被愤怒的士兵一一虐杀在自己面前,他早就已经疯了。他不是一个喜欢这种低级游戏的人,但他没有阻止。
从南原投诚过来的军师看着同胞的脑袋被马刀砍瓜切菜一般切下,熟透的西瓜一样落下,又被下一个人迅速地码起,缓慢却又持续地被堆成一座京观,看着没有人头的肩膀上,鲜红的血好似喷泉一般股股涌出。他闻着铁锈的腥味,打了一个冷战——这味道还是温的。突然间他听着一声惊恐地尖叫。他回头一看,身着华服的女子被粗野的士兵扯着头发拖了出来,她一路上惊恐地尖叫,用鲜血淋漓的指甲抱住一切能抱住的东西,但没有用,也许是她挣扎地太厉害了,士兵回手一个巴掌拍晕了她——接下来中间是一阵衣裳被撕裂的脆响,伴着几声喝骂...
军师再也忍不住了,他不熟练地骑着马大步向前,“长生天在上,单于,杀俘不祥啊!”
单于回过头,依旧带着微笑,操着熟练的中原话,“可我的士兵需要发泄——这是他们应得的。”
军师不知“他们”指的是士兵还是邑城里坚持固守的人。但他忍不住了,他急急地说到,“单于,屠杀不是目的...”
但他的话马上被单于微笑着打断了,“但屠杀可以是手段——我要让这原野上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北原还是南原,胆敢逆着我马鞭而行的,都会不得好死!”
“如若反抗,陷城必屠!”
他冷冷地宣告,恍若神灵。
军师嗫嚅着,有些不甘心。
“但你说的也有道理——”单于转过头去,“台吉,传我的命令——男子过车轮者死,余者不杀;女人留下,但生不出孩子的不留。”
军师知道这是北原上的规矩,单于已经开恩,终于沉默了。
单于摸出羌笛,怀念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洞孔,便低低地开始了吹奏。这时整个邑城都已经在燃烧,红了半边夜空。单于极目远眺迅速黯淡下去的地平线,但他要看的可不止一抹夕阳——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等一个消息。
信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单于不住摇头。
毕竟是天狐的血脉呀,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你父亲一样有趣。单于微笑着沉思,握紧缰绳的手隐有雷光闪没——他想起了一个爱笑的人。
夏宇抱着檀木匣子,瑟缩在车厢里面,听着沉沉的箭一下下扎在车厢外,再被包裹着车厢的熟牛皮“蓬蓬”地弹开——外面到处是可怖的声音,有马蹄声,有喊杀声,有碰撞声,更有金属交击的铿锵,羽箭入肉的噼啪,马撞人身的闷响,还有人临死之前的惊怖,马匹受惊的嘶鸣,车轮碾过的骨裂。
突然间他听见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王旗不倒!”
夏宇再也顾不得了,急急拉开车窗,向外看去——他看到一个英武的骑士脖粗大者脖颈,满面通红,脸上显着看不懂的光,拉直缰绳转了向,然后他用战刀刺向马的臀部,鲜血四溅,马匹载着他惊恐着、嘶鸣着向着敌军撒蹄而去!
夏宇痛苦地大叫一声,“不!——”
但骑士已经听不到了,他狰狞的脸色化作一副释怀与解脱,长剑刺穿了一个敌人的皮甲,把他摔下马去,而自己坐骑扬起的马蹄又踢碎了他的头;骑士的马刀斩过另一个敌人持刀的手,令他痛叫两声,避让开来——骑士兴奋地大笑,他感觉自己值了!那么最后——他挥舞着战刀撞向对方的首领——他的眼睛闪着夺目的光,刀锋即将滑过对手泛起疙瘩的柔嫩脖颈了,就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
但他终究看不到了——一道暗影洞穿了他的咽喉,他睁大着眼,死不瞑目地栽倒下去。他那逆冲的马也被砍翻了,倒在地上痛苦地鸣叫!
“进去!”一只粗大的手伸了过来,猛地把他的头狠狠按了进去,“你想找死吗?少爷?”
夏宇知道这是马夫巴扎的声音,巴扎不仅仅是马夫,还是保护他的武士首领,是个面粗心细的草原汉子,他总是称呼他自己一样的草原人为北原人,称呼草原以南的人为南原人。
夏宇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他就是忍不住——“王旗不倒”的誓言他听过三次了,于是队伍里便不见了三个人——他觉得这句话就是故事里祭祀和神灵等价交换的灵言,每一次被追上,念一次脱险,相应地就得交上等价的祭品。
而今天是第四次了。
但骑士的牺牲毕竟是有价值的——就是这短短的一阻,车队急急地度过了山谷间的索桥,那个叫巴扎的武士首领转身抽刀砍下了绳索,索桥“崩”地断了。
单于的士兵叫骂着顿在了索桥的对面,纷纷拉弓射出箭雨,但隔着不短的峡谷,射过来的箭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构不成威胁。
队伍剩下的成员悄悄松了口气,知道翻入贺兰山之后暂时算是安全了,队伍还剩下18个人,但巴扎却皱着眉头——太弱了,追杀的队伍太弱了,这不是他认识的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的单于。
符师未至,萨满不行,光是游骑兵的不断骚扰,这不像是夺命的追杀,倒像是无力的驱赶——这是单于的手笔?他有些疑惑了,暗叹了一口气。单于的实力有多强?他麾下的士兵有多少?他早已已经不敢想象了。
是的,巴扎是个北原人,但他现在为南原而战——那个总是一脸笑眯眯的崇伯,那个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伙伴们而挡在敌人前面的崇伯,该是怎么也想不到吧?自己昔日的敌人成了守卫自己唯一儿子的伙伴,而昔日的伙伴却成了追杀自己最后血脉的死敌。
——“今夜三班轮守,不得有误!”
在夏宇父亲身死的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有一件让夏宇印象深刻——人们都说父亲病了。
这件事情的直接影响就是,圣眷不在,他的家以极快的速度衰败下去。
当初的伙伴们一个个脸色复杂地离开了,走之前他们总会摸摸夏宇的头,羞愧而又无法理解地说,“公子啊,我们也不想走,但...你父亲病了呀!你好好劝劝你父亲,劝劝你父亲啊!”
他问了问姆妈琼,琼只是怜悯地看着他,轻轻地说到,“其实你父亲一直都是病着的啊。”
夏宇无法理解为什么父亲看起来身体健康,却一直被人说“病了”,就像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生病不是去看郎中或者大夫,而是需要“劝”?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总是对着人笑。虽然不像别人家的父亲那般威严,但别人家的父亲却不会像他的父亲那样可亲,睡前还会给他讲诉黄金时代的故事。
关于云中城与铁皮鸟的神话。
夏宇的父亲,崇伯,是一个领主。在他年轻的时候奉帝命使北,替陶唐帝干过几件极隐秘的事情。当时的天下一团糟——当然现在也一团糟——天时不济,北方遭了白灾,中原苦于干旱,南方却有了水患,于是北原的部落在大雪山秘密集结,南蛮的大君则干脆攻向了铜绿山。为了平息大君的叛乱,陶唐帝挥师南下,收重税于中原,领主们人心浮动,帝国的内部暗潮汹涌。
本就处于旱灾的老大帝国不能支持两线作战,陶唐帝无法,向四方诸侯询问对策。都说没有办法。
夏宇的父亲夏侯,是一个贵族,他来自西方的巴蜀,人们都说他有羌人的血统。他又不屑礼法,只粗粗学得一套待人接物的日常礼仪,便在宴会上时常拉着其他贵族说些对方不懂的话,内容甚为劾人。于是人们都说他“病了”。
约莫是那时病得不严重,当时束手无策的陶唐王,只得让自告奋勇的的崇伯秘密北上,弥大祸于未起,权当死马做活马医。
人们都准备看这个夸夸奇谈的西方小子的笑话,但父亲做到了。
他做到了——他和北原的单于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北原人退了回去。
最后南蛮的大君听闻了这件事,叹了一口气,在把不听话的手下人推出去,当做廉价的炮灰消耗殆尽后,也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这件事的漂亮完成让崇伯简在帝心,入了陶唐帝的眼,甚至隐隐有推立他为继承人的意思——那时帝国的皇帝还不是世袭,而是由四岳大会的诸侯推举选立出来的,只要是能立下功业的贵族,都有上位的机会。
那是整个夏后氏最荣耀的时候,荣归故里的他,终于敢向心爱的女孩表白,之后一年生下了夏宇,然后——
父亲病了,整个家族以极快的速度衰败下来。
现在,他的儿子正在南逃的巴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