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去通传，小姐和公子回来了！”许凉秋和许凉宇一下马，门口的许府弟子就争着去通报。
许凉秋心头百感交集，想哭却哭不出来，四年了！整整四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蝶，一如往昔。
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想必温飞卿写这首诗时，对儿时事也与我一样刻骨铭心吧。可惜杜陵梦，杜陵梦，不过是一场梦。许凉秋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氛围。
许凉宇轻笑了一声：“走吧，所幸，你已经回家了。”
许府的规矩比其他三大家族松多了。府中不过十来个下人，除了平日伺候人之外，和主人没有什么区别。一路上下人们看着小姐，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娘，我回来了！”凉秋冲进卧室，一把扑上去，跪在榻前，“你身体可好？”
“你回来就都好了。”许夫人话音刚落，一阵猛咳，差点没喘上气。
“这还叫没事？胡大夫不是医术高超吗？怎么也医不好你？”凉秋又是歉疚又是愤怒，连府里的胡大夫都责备起来了。
许夫人没有接话，只是握住了凉秋的手：“娘想听你弹一曲，不知你这几年琴艺可有长进？”
许凉秋把琴放好，净过手后便弹了起来，调子是说不出的欢快，房间里整日不散的病气似乎说走就走了，起承转合领着众人的心绪，刹那间忘记了身外之事，附近听到此曲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这里走，直到一人进来。
随着最后一句终了，凉秋收了手却不起身：“父亲大人，方才一曲可还满意？”
许府主将凉秋一把抱起兜了一圈，笑嗔道：“以为弹了一首曲子就可以收买我和你娘了吗？”
凉宇替母亲抚着背，转而帮父亲说话：“凉秋，你把我们许府闹得鸡犬不宁，不知该当何罪？”
“我的身子不过拖着一天是一天，何必怪秋儿？要罚就罚今天晚上的家宴吃完一整盘鸡翅！”许夫人见大家高兴，不忍因自己坏了兴致，强撑着说了几句。
“今晚上我陪娘过夜，雨铃，你好好收拾一下。”凉秋亲热地挽住许夫人的胳膊。
这一句话可把屋里的人都震住了，刚准备离开的雨铃小心翼翼地回头道：“可是小姐，夫人她……”夫人她早已病入膏肓，若不是胡大夫高明的医术和夫人自己为见女儿吊着的一口气，也许早就离开了。肺痨很容易传染，许府主都搬出来了，怎能让小姐冒险！
“秋儿，娘知道自己的身子，怎能拖累你？咳咳……咳……”话一急，许夫人又喘不上气了。
“雨铃，你让人搬张屏风来，再铺张地铺，不用另搬床了。”凉秋口气坚定，不由他人继续劝说下去。
雨铃为难地望望凉宇，后者朝她点了点头，大家便纷纷忙碌起来。待到把行李收拾好后，晚膳也准备妥当。
看到这么一大桌菜，凉秋心中一酸，这几年在外头虽不愁吃喝，却也没得挑拣，尤其是在送平施往西北去时，更是如此。她又想到母亲的病，胃口减了不少，随便地扒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你们先吃，我出去走走。”
一个人游荡在千红园中，这园名还是娘取的。凉秋心中越是伤心，就越不能表露出来，她这几年已经让爹娘操碎了心，回家之后更不能让气氛沉闷下去。想着想着，她有些累了，自然地倚靠在一块石头上，专注地望着千红园中的景色。从前她不想看花儿草儿，如今却恨不得将他们刻到脑子里，千红园是母亲最爱，自己却没陪她好好逛过几次。
夏日的夜晚少不了青蛙和知了的聒噪，这时候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热浪过后，它们在水中微微移动了位置，变化在这样的安静中进行着，仿若人事。许凉秋转移了视线，看到蔷薇繁茂的茎叶，却唯独没有那如火的花儿。凉秋看着看着，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他与她品萧，他为他开解。他告诉她蔷薇只要自己开得好，无须他人欣赏。
唉，怎么无关想起他人来。许凉秋收起心思，往前走去，泪水湿在脸上，流过心间，像一条无尽头的长河。
“现在后悔了？当初你何必离开家！”凉宇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话语中带着一丝怨意，这是自找到凉秋以来他不曾有的。
凉秋转头过去，眼中是望不见底的哀伤：“哥哥，你终究还是怨我的，对吗？”她一直了解哥哥的性子，重情重义，极为孝顺，这一路上他是不愿自己难堪，才没有说什么。
“说不怨，是假的。但毕竟不是你让娘得病的，娘也不许我苛责于你。”许凉宇将妹妹搂在怀里，怀中人身体颤抖地厉害，却没有勇气挣脱。
“上次见到你，你还说家中一切安好，怎么两个月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听到这话，凉宇松开了双臂，回答道：“其实入春以来娘就时不时的咳嗽，一开始只以为是染了风寒，休息几日就没事了，谁知入了五月天气已暖，病却来势汹汹，没半个月娘就被病折磨的不成样子了。”
肺痨是什么样的病凉秋心里很是清楚，没有传染轻易不会得，可府中只有娘得病，怎能不让她起疑？可眼下她奔波劳累，无心去想，只是祈求上天可以让娘多活几天。
“秋儿，你心里不好受，咱们就绕着府里逛一圈再回去，只是今天的鸡翅……你一定要全部吃完。”凉宇把手搭在妹妹肩上，凉秋知道他是想让自己胃口好一点，当下微微一笑，擦干了眼角的泪。
后来在餐桌上，凉秋强打精神陪许府主说说笑笑，听着许凉秋的故事，大家或喜或忧，待说到她内伤时，许府主露出忧色，骂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舒脉学》可是我们许家祖上积累的心血智慧，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自己胡乱习练，若不是施儿，你早就没命了！”说罢抓起凉秋的手腕探了探内息，感受到了平施注入的异种真气已渐渐被凉秋用归心法收拢，并无大碍。府主松了口气，道：“有惊无险，明日起就留在府中，我亲自指点你舒脉学，别再自作聪明了。”
“是。”面对以师父身份指点的父亲，她一直恭敬严肃。
大家又聊了几句便散了，凉秋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已卧在床上休息。她用手轻抚着母亲的脸：“娘，你笑一笑。”
许夫人一把握住她的手，眼中浓浓爱意，嘴角微扬：“今晚有我的宝贝女儿陪我，我自然高兴。你快歇下，我有好多事要和你说。”
许凉秋见母亲气色好了些，心中欢喜，忙叫人上了两杯铁观音，许夫人用过膳后正口渴，接过茶后就赶紧喝了一口：“好香！是蔷薇花的味道。”
凉秋见母亲惊讶，露了几分得色，将路上偶遇蔷薇花的经历告诉母亲，“哥哥告诉我蔷薇花有止血，治吐血，和口渴的功效，所以我就采了几枝，今儿刚回家就让人拿去泡茶了。”
“唉，你和凉宇啊，一个成天想着诗词琴曲，一个成天想着医药花草，都不把心放在武功上，许家近千年的基业都要毁在你们手里喽。”许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是还有大师兄吗？他一向最听你们的话了，又肯下功夫。还有，谁说我不好好学武功了？”凉秋不服气道，“你教我的鞭法我可一招都没拉下。还有那琴疗法，你今儿也见识过了，路上我还用这招赚了东方府一个人情呢。”
许夫人拧了拧凉秋的腮帮子：“伶牙俐齿！一句玩笑招来你这么多话！你去吩咐雨铃把茶壶端过来，今晚我们要长聊。”“长聊”二字被她咬的很重，语气也沉了下来。
凉秋心中明了，迅速地把事情做好，就只留了一盏小灯，便宽衣了。
“我的日子不多了，身后事早有安排，大事明日再说，可是我对你……另有交代。”
“嗯。”
“你爹这些年为了咱们许家的生意东奔西走，操碎了心，可他一向爱武，若非为了许府生营，也不想管那么多闲事。从前香料、花卉和茶叶都是我看着，施儿能帮许多忙，宇儿跟着我也颇懂养花弄草。那些酒楼的大生意才是你爹照看。自从我染上肺痨，你爹几乎包揽了所有事，咱们许府家大业大，其实宇儿的性格像他爹，钻进什么就出不来了，别看他责任心重，可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为了研究一个药方，七天七夜没出房门。但你不一样，你聪明肯学，虽有自己的兴趣，却能够自制，不会误了正事。这四年你虽不在我身边，但今天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你已经长大了。这年头梁府的生意越做越好。几座茶园都已归拢到他们门下了，江南的大户人家也有跃进之势。”
“娘，我明白了。其实这些事你不告诉我我也一定会做。这几年在学堂学到的不只是什么仁义道德，如何说话，如何行事，我都记得。还有，我结交了不少江湖人士，出事这段日子没能联系，他们写了书信，还很记挂我呢。”
许夫人只是笑笑，又咳了两声，想用手拉开屏风，却一时提不上力气，凉秋帮她拉开，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夫人摘下右手上的镯子和脖子上项链交到凉秋手中，说道：“这两样也算是许家的传家宝了。这五凤朝阳金镯和银镀水晶蝴蝶链都是上好的东西，传有五代了，你把江南的铺子找个遍也不见得找到比这更好的首饰，这金子和剔透的水晶都是千挑万选来的，可不能辜负。”
这话说的大有深意，凉秋即刻把那些东西接了过来仔细查看，发现在手镯内部雕镂的一只凤凰的眼睛上有一个小孔，轻轻一摇，里面似有几粒小药丸，倒出一粒后才发现这镯子打造得正好适合这种小小的金创药丸放置其中，心中暗自领会。又去看那项链，通身银色，淡雅端庄，水晶打造的蝴蝶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便要起舞，直看得凉秋连声惊呼。
许夫人无奈得摇摇头，嗔笑道：“你这孩子，真沉不住气。还是赶紧观察一下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吧。”
放在烛光下一瞧，那规律的卧槽中躺着一根根不到一寸的针，根根都有剧毒，蝴蝶腹部是这暗器的开关。想不到这小小的项链竟有如此玄机！外人只道许家从不使暗器，可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手吧。
“这东西叫做江丽蜂针，只对许家的女儿或是媳妇传授，连你爹也不知晓此事。江丽毒专克阳刚之气，男人一碰到它立刻毙命，相反，若女子日日把它带在身边，不但不损伤躯体，还可以让它越来越毒。至于这制毒之法，我已藏在枕下，你万别人任何人知道。”
“是。”
小心地揣起两样东西，正准备拉起屏风，凉秋突然又听到咳嗽声，看着母亲咳得通红的面颊，心中一阵刺痛，母亲还有话想说，可她已劝道：“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不，我一定要说。”许夫人异常执拗，接下来两件事才最重要。
拗不过母亲，许凉秋心中万分难过，眼眶又红了起来。
“施儿是个好孩子，认真能干，威严果断，是个成大事的料，也必定与你和宇儿共同掌管许家。我是定熬不到施儿平安回来了，答应我，嫁给他，好好待他。”
“不行！”未经深思，脱口而出，凉秋担心母亲受刺激，忙捂上了嘴，后悔不已。
许夫人眼底渗出一抹心痛，握住凉秋的手，问：“你想嫁人吗？”
“不想。”凉秋语气坚决。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多一点照顾，多一点疼爱吗？”
凉秋低头不语。她从不想被别人照顾，也是因为这样才早早离开家，已经习惯了独立生活，哪能受到婚姻的羁绊，除非……
夫人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叹了声气，松开握住凉秋的手：“你知道我一向尊重你的意见。是我乱点鸳鸯谱了，只是你必定要将他当亲哥哥看待，不要和他吵架。”
凉秋松了口气，拍了拍母亲：“放心吧，从小到大我可一直对他又敬又怕，以后啊也是一样。”
“好，最后一件事，”许夫人微微颔首，顿了约有一刻钟，吐出三个冰冷冷的字，“黑风寨。”
“什么？”凉秋“腾”地坐起，脸色铁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