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洛阳,凉秋见琼莹神色不耐,便越发不提上门东方府的事情,反而是在一家客栈住下,先随人手谈了两笔生意,过了三四日才携礼拜访。
琼莹一见到东方海就扑上去哭了出来,童稚又真真伤心的哭声让在场之人皆心生爱怜。
“我的莹儿,真是受苦了,他们可曾苛待于你吗?”东方海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心疼,若非知情,万不会想到竟是他自己把女儿推入深渊的。
琼莹用手抹了把泪:“他们不敢对我怎样,如今我也平安回来了,只是想念父母。”
东方海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端上一盘银宝递给凉秋:“府主感念许府上下不计前嫌,照顾好三小姐,这点心意还请许姑娘笑纳。”
凉秋也不客气,坦然收下了。
众人又笑谈了几句,亲热得似多年好友一般,凉秋一刻也不愿在此多呆,转身就要离开,谁知此时琼离突然从跑出家门,喊住她:“凉秋姐姐别走!爹,你该向她好好道歉才是啊!”
“离儿,你怎么跑出来了?”东方夫人有些慌张,“跟着伺候的人也不当心!”
东方海脸色阴沉不少却又不好发作,但看凉秋一脸淡然,事不关己的样子。
“即便是许家上下仁厚,东方府就不怕落了外人的口舌吗?”躲在马车后一直一言不发的乔月儿突然走了出来,让众人吃了一惊。
但见这位女子红衣沉沉,杏眼依依,果是一番风尘女子特有的韵味。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真是个到哪都惹人的粉面美人。可朱唇皓齿间隐匿的朦胧浅笑却好似拒人与千里之外。
众人乍一见了她,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凉秋已算是江湖上少有的美人,可她却好似天边来,举手投足皆是仙气,淡泊之中又透着几分凌厉妩媚,让人不容小觑。许是贪看月儿的容貌,在场无一人说话。
“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我的事?”东方海抿着嘴,强作镇定。
“不过一个外人,怎劳府主过问。世间本无道德约束,一切只关乎自己良心。若府主问心无愧,旁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乔月儿紧紧盯着东方海,其他人也一动不动,只有琼莹早不耐烦,又向来散漫惯了的,径直回屋去了。
凉秋真心疼爱琼离,见他左右为难,便拉了拉乔月儿的衣袖,上前一步道:“旅途劳碌,三小姐一向身子娇弱,伯父快去照顾她吧。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我许府不愿与你为敌,也请你好自为之。琼莹即已送到,凉秋告辞。”
“等等!许姑娘大老远来很是辛苦,离小儿的生辰还有几日,不如在此住下,也省了在外折腾的麻烦。”府主夫人语气恳切,让人不忍拂意。
凉秋看着夫人的眼睛,却没有犹豫,答应了下来。
凉秋依旧住在燕婉阁,夫人看来早有准备,房间收拾得简洁大方。凉秋把拨来服侍她的佣人打发了出去,她行走江湖惯了,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这样折腾了半天,太阳已渐渐过了头顶,第二次进东方府,凉秋对东方海的厌恶只增不减,她又懒得出去瞧府内众人假惺惺的模样,只是在自己阁中和乔月儿闲话。
已近酉时,丫头来催二人去用晚宴,一路领着他们至正殿的当儿,秋风徐徐,心情也舒畅不少。
二人进来时大家见了凉秋的打扮霎时皆被惊艳:凉秋头上斜插着白玉簪子,着一身淡紫色衣裳,绣几朵大红芍药,用江南的云锦与蚕丝织成,绣工精湛一匹不下十金。这般华贵褪去了平日的灵动与侠气,只余端庄沉稳。如此一身,把凉秋所有的优点都凸显出来了,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一双眼睛不大,但黑得发亮的眼珠透着光,并非黑得死气沉沉,而是一种呼之欲出要活过来的墨黑。端首低眉,红唇微启,万种风情。
乔月儿则轻快了不少,与平日装饰无二,一身水绿色对襟夹袄,襟口和袖口处均绣海棠花,似带来妩媚春意。这样清新而又浓烈的美,真真是迷了众人的眼睛。
“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了。”凉秋坐在了琼华的旁边。
“无妨,客从远方来,老夫先干为敬。”东方海一举杯,众人同饮。
“凉秋,这次是我们对不住许府,一时冲动竟险些酿成大祸,今日我们正式道歉,还请你们原谅。”东方夫人语气诚恳。
凉秋心底冷笑,面上仍平静如水,婉转谢绝:“贵府行事何须我来原谅?以后好生看住小女儿,别让她出去有什么意外,也为离儿积福。”
这话中意思明显,夫人讪讪的,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琼离竟开口道:“凉秋姐姐,这几日你若有空,教我些诗书可以吗?这几日看《汉书》,不解之处甚多。”
凉秋一转眼看琼离,脸上的笑容柔和了许多,语气也软下来:“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士,若你不嫌弃,可以随时来找我。”
“多谢凉秋姐姐!”
“弟弟,平日没见你缠着师父问问题,许世姊一来,你倒积极得很哪!”琼莹见琼离与凉秋这般亲近,心中不悦。
一直埋头品着一碗银耳羹的月儿放下勺子,直直盯着琼莹道:“三小姐这话可差了。老师傅学问虽好,到底不如凉秋年轻,和小公子谈得来些。况且此举更可让东方府与许府多加亲近,江湖上传出去,也可见府主大度,公子好学,莫非三小姐是有意让贵府与许家不睦吗?”
东方海见月儿伶牙俐齿,心中大为惊异,他盯着月儿的眼睛,冷冷凝视片刻,转而捋须大笑:“姑娘高见!小女不懂规矩,让二位见笑了。但盼世侄多多教导小儿才好。只是姑娘来了许久还未请教大名。”
“我姓乔,是凉秋的朋友。”
“我见姑娘气度不凡,定有过人之处,不如表演一番,助助兴,如何?”
客人被邀请表演助兴绝非轻视,却是尊重之意。乔月儿点点头,她不肯显露武功让东方海猜测,只站起身来清唱一曲: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醒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窗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短有谁听。”
曲已罢,余音绕梁。凉秋惊叹到无以复加,如此身怀绝艺的女子竟能叫自己撞见!这样的歌词被乔月儿一唱,悲凉中透着感慨,遗憾中携着沧桑,一波三折,嗓音并非清亮甜美,却带着磁性,深切而悠长。只是,她为何要挑这样一首词来唱?
这时大家说说笑笑,先前的龃龉便灰飞烟灭了。一会儿聊起琼华的大婚之礼,一会儿又谈到琼离的生辰,觥筹交错间,分外和谐。待杯盘狼藉,醉意微浓时,也就散了。
回到燕婉阁后,凉秋和月儿实在疲惫,草草洗漱了两下,上床歇息。
不知怎的,凉秋看对面窗外时有秋叶飘落,颇有些伤感,这样的时光,没有一个能吟诗作对之人相伴,当真孤单。
“你叹什么气?”月儿问。
“心里有些不痛快。想一些事,想一些人。”
隔了一会儿,月儿又问:“你有心上人吗?”
千红园中,琴箫合奏;闺房桌边,笔墨相触。有吗?凉秋摇摇头,“没有,你呢?”
“我的琴笛和女工都是我娘教我的,可她没能教导我几年便去世了,只剩我孤苦无依。后来畅欢阁收留了我,见我还有几分资质,便又请师傅精心教导培养,才成了我如今的样子。知遇之恩,永不敢忘,儿女私情,无暇去想。”
“从前不想是不该想,想了也无用,可今时今日你已是自由身,还有什么顾忌?”
月儿坐直了身子,见凉秋也坐了起来,便看着她的眼睛:“凉秋,我既决心跟你走,便不会有其他心思。你放心,我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转眼已到琼华大婚,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因为与琼离的生辰同办,喜宴便也设在了东方府而非李府,李府的府主和夫人也在前夜赶到了。凉秋见了他们万分欢喜,但苦于大计只好不作理会。只是不停地向琼华道喜:能嫁给涵哥哥,是她的福气。
哥哥和爹爹都来了,凉秋也乐得清闲,不必应酬。许暮凌自退认府主后原来江湖朋友都不再来往,都是凉宇张罗,此次前来可谓给了东方和李两家极大的面子。
“公子,我刚刚去书房,发现有几本书旧了该修,可否随我去看一下?”乔月儿挤过道贺的人群,找到琼离。
琼离一愣,忙问了一句“是么”,也一边作揖一边离开了人群。随着乔月儿往外走,东方府待客都是在南院冰心阁和豪英阁,西院四阁,三姐妹,东方夫妇分别住一阁,空出两阁无人居住,有客人往来时往往住在那里。只有东院唯有琼离的君竹阁和凉秋暂住的燕婉阁靠的近,很是僻静。月儿领着琼离从南院出来,一路看着风景旖旎,琼离想着月儿带他出来不过是个借口,谁知真的去了大书房。
“琼离!”凉秋见月儿领他过来,忙出声招呼。
“凉秋姐姐!”琼离兴冲冲地跑上去,“我早知道是你要找我,可多谢你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可吵死我了。”
凉秋摸摸琼离的头,“那是你生辰,热热闹闹才喜庆,难道你要冷冷清清的?”
“真心之人才是热闹,泛泛之交只是聒噪。”琼离低下头道。
凉秋一时愣住了,琼离小小年纪,对世事竟已有这般见解,可见东方海即便故意隐瞒,也逃不过他小而雪亮的眼睛。“你看我给你做的什么礼物?”
“这是……这是书签!”琼离看到一张书桌上铺满了大小颜色种类各异的书签,枫叶、银杏叶、合欢树叶……各自飘着不同的香气,闻一闻便觉得耳聪目明起来。树叶本不是名贵的东西,难得的是一份心意。
“我从前在书房上学,师父曾教过如何做书签,于是一年四季我有空就会取树叶来做。各种树叶有不同味道,味道淡的我便取与其相似的香来熏,均有凝神静气之效。”凉秋简单说了两三句,见琼离这般喜欢,她也由衷高兴,这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只是过程中繁琐之处,她只是略过不提。树叶厚而有韧劲的,可直接作为书签,而有些却要在碱水中滚了剔除叶肉,为了美观还可上各种颜色。选香更是一门功夫,凉秋不擅此道,常常是拉着哥哥来帮忙,这才有今日大大小小近百件书签。
“这么多一定花了世姊不少心思,我不讲究这些,也愧不敢当。”琼离是爱书之人,收到此礼自然喜不自胜,可想到父亲对许府所作所为,心下觉得不安,“何况许世叔来时已备了好礼,实在不用了。”
“我爹的是许家全家的心意,我的只是爱惜你的才情,不为别的。你不收,便是不肯与我诚心相交。”凉秋道,一边朝旁边一言不发的乔月儿看去,自己对她的心,也是这般。
如此,琼离便也收下了,三人也不耽搁,离开了书房,就往豪英阁去,嘈杂声渐进,三人的心却愈加恬淡,众人喝着喜酒,又是祝贺李涵娶得娇妻,又是祝贺琼离十一生日,杯杯相碰,笑笑相对,气氛热烈又和谐。
待琼离向李涵敬酒时,他大声喊了声“姐夫”,琼离可说是琼华待大的,长姐如母,想到日后大姐离开,心里更是惆怅酸楚。三杯酒下肚,泪竟留了下来:“我这一声‘姐夫’可不是白叫的。长姐疼我极深,她的好别人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却是清清楚楚,你可不能辜负她!”
李涵对这位小舅子很有好感,见他小小年纪这次竟喝了这许多,也一连饮了三杯,用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放心,我一生只有你姐姐,不会再有别人。”
当晚,琼华便穿着喜服被李家接走,许家不愿留宿也离开了,只是与李家的马车背道而驰。
这样行了约半个时辰,凉秋便朝哥哥和父亲使了个眼色,两人微微颔首,又拨了两名得意弟子作为掩护,这才放凉秋下了马车。
“涵哥哥!”凉秋轻声一呼。
“秋儿,今儿酒席上我好不容易忍住没和你说话,也没朝你多看,算准了你会来!”李涵脸上宽厚的笑容像一缕阳光,让人不自觉暖了起来。他特意坐在最后的马车,行得极慢,只待凉秋赶到。
凉秋定定看着,眼中漫上氤氲水汽:“恭喜。”
“成了这门亲事,恭喜的人还少吗?”
“这不一样。涵哥哥,席间的恭喜是客套,现在是真的恭喜。大小姐和她父亲不一样,是个好姑娘,我一向敬重。”
“可我一想到东方海的行径,我就……”李涵露出愤慨的神色,继而又问,“说来也奇怪,这东方海怎么突然就要把女儿嫁给我了呢?”
凉秋露出蕴藉的笑容:“依我看,他是有拉拢之意。他虽然和黑风寨联手,却也动不了许府的根本,唯有加上李家,才多几分胜算。如今,东方家可信任你们吗?”
“五分信,五分不信。父亲也在努力打探中,只怕打草惊蛇。每次许李两家的书信往来都是派两位高手分成两份亲自送,只怕走漏消息。对了,我上次推荐你的人,你可用了吗?”
凉秋朝李涵眨了眨眼睛,露出儿时的俏皮之色:“涵哥哥说的人自然好,月儿!”她招了招手,乔月儿从隐匿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李涵上下打量了许久,乔月儿这样的姑娘叫人过目不忘,他素爱热闹,喜欢在畅欢阁流连,但是只喝酒听曲。只是他虽豪放但也是谨慎之人,凉秋回家后又过了一段时日才告诉她。“有你相助凉秋,我也就放心了。若凉秋待你不好,你就来找我,我收留你。”
“说什么呢?现在就挑拨我和月儿的关系了?你才娶了东方大小姐,可别打月儿的主意!”凉秋微嗔。
李涵轻轻拍了拍凉秋的脑袋:“说话越来越没规矩。罢了,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凉秋和月儿到了已安顿好的马车,沿黄河驶去。
黎明时分,远天的日光染在淡淡的云彩上,素中带艳。这一觉睡得极踏实,二人命车停下,在河边略洗漱了一番,凉秋问道:“这是哪?”
“我们已经快离开秋水镇了。”
秋水镇!凉秋心中一凛,又问:“一路往西也到不了长安,为什么来这里?”
“小姐,长安和洛阳的生意公子都已经谈完了,为了保险公子特意叮嘱我们尽早走水路,故而经过这里。”
凉秋“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多心了。她见车夫已经疲累,便道:“秋水镇外是不是有个寺庙?我们去那里歇歇脚吧。”
没一会儿就到了短松寺。松柏林立,巨石肃穆,金匾高悬,佛殿青云。寺庙也不大,却很是气派。不倚傍高山,在平地上伫立着倒也生出一番千年古刹之感。
正瞅着,一位僧人出来迎客:“众位施主不知有何事?”
“旅途劳碌,在此歇歇脚,打扰师父清修了。”月儿上前说道。
众人便被领到正殿,凉秋向来是不信佛,也不肯拜的,却也不愿闲着,便四处逛逛。而乔月儿离开了东方府之后就以面纱遮面,行事极为低调,此刻到了寺中更是如此,跪在佛前一言不发。
凉秋转到后殿,不如前殿繁华喧嚣,后殿颇为寂静,墙上的漆掉了不少,连佛像也蒙了一层灰,她见有小和尚过来便问:“此处为何如此破旧?”
“寺里修缮要破费不少,一般人也不来此处,方丈说不如把钱都花在前殿上,修的更气派些。”
正说着,却见又有两人朝后殿走,凉秋此刻不愿见人徒惹是非,便一个纵跃跳到佛殿墙后藏了起来。
“师父,虽然大师兄已经回来,不过你每月十五依旧要来寺中求佛保佑。”一把沉稳清澈的声音响起,凉秋脑中“轰”的一声,子苏!是子苏!她即刻便想站起与他相认,可想到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在后殿躲着,便生生忍住了。
淑均夫人朝子苏望了一眼,和蔼地笑了:“求佛只求心静。不管他是否回来,我带你来短松寺已经成了习惯,其他人陪着都不能懂我。”
凉秋趁二人跪拜神佛之际,轻快地朝前殿走,身影一闪而过,实难察觉。
马车已经往埠口架去,凉秋坐在月儿身边愈加烦躁不安,仿佛心脏缺了一块却无从找起。
“停车!”凉秋大喊,车夫明显吓了一跳,慌忙停住。
“小姐,怎么了?”
“我有东西落在短松寺了,要回去取。”
车夫一听忙调转马车,准备往回驾。凉秋却从车上跳下来,牵走一匹快马,回头道“到埠口等我”,就匆匆而去。
飞身上马,凉秋拼了命往回赶。
生怕,一眨眼,便是错过。
寺门外,子苏扶师父上马,向众僧告别,凉秋来不及拴马,一个旋身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子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