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平施顶着烈日前行,衣衫早已浸湿,马儿也精疲力竭,一步步往前挪。
他不愿也不敢回许府,只想一直走下去,消失在辽远天地间。
又这样走了几日,戈壁逐渐消失,树荫也渐多起来,竟到了秋水镇。平施换了一身白衫,衬得身形更加修长。几日未梳洗,毛发蓬乱,眼角也有了些微风尘。
在镇上一家酒馆里点了几样小菜,平施点了一碗绿豆汤,慢慢喝着。他环顾四周,心里紧张得发冷,端着碗的手抖个不停。他忙放下碗筷,默念了一会儿《黑白千记》的口诀,平息了内息。
待吃饱了,他匆匆出了门,日头正高悬,暑气一下冲走了方才的清凉。在门口踌躇片刻,终于大踏步地朝秋水派方向驶去。
走到一片树林前,他轻门熟路地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入口,七拐八绕地便到了一处空地。两三排木屋子整齐排列,最后是一间大厅。木屋前的空地上有几人在打扫,他脚步很轻,又把马拴在了刚进来的地方,竟无人发觉。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一方世外桃源。
几下飞檐走壁,平施就来到大厅门前。淑均夫人正在大厅指导几位大弟子练武,闻人通传,“腾”得站起来,脸上严肃许多。她立即屏退所有人,只留下叶子苏,再传平施进来。
“你来干什么?”淑均夫人一脸冷漠。
平施冷笑:“我本就属于这里,为何不来?本有要事在身,路经秋水镇特来问候夫人。是我唐突了,告辞。”
“站住!想来便来,想走就走,将我视为何物?我这清静之地不是让你给搅了?”淑均夫人突然站起,“你跪到小树林里吧!”
“师父,这……”叶子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眼前此人更是一无所知,但他实在不忍心,“难得有客来访,纵然他有些无理,也请您多包容些。”
平施抬头对上子苏关切的眼神,不知怎的,却升起一丝害怕。他又朝淑均夫人望去,想从她眼底找出一丝暖意,可看到的,却只是波澜不惊的古井。他喉头掺上一丝哽咽:“是。”说罢转身离开。
树林中虫蚁蔓延,腻着身上的汗,当真难受,平施却真跪着一动不动。膝盖的疼痛早被心中的痛取代,他的眼睛痴痴望着在林间若隐若现的月亮。
“施儿,你还是来了。白天是我身不由己。”淑均夫人不知何时立在了平施身后,“我原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哪敢呢?师父昔年收养之恩平施没齿难忘,”平施语气略有颤抖,透着几分怨恨,“师父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身后的淑均夫人叹了口气:“你还肯叫我师父。这些年我身不由己,可你的身不由己又何曾少了?今时今日,我不愿再强迫你做任何事,跟我走吧。”
平施赌气地想要好好领罚,一时不起身。可淑均夫人露出恳求的神色,他这才站起,一个踉跄撞到夫人,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二人来到淑均夫人独门独院的房子,她一边给平施的膝盖上药,一边絮絮说着近年来秋水派的状况,派中管事的大弟子,讲述家长里短仿若慈母一般。直到平施抬头问道:“你不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施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这些。你这次以来,我不会让你走了。这些年你受苦太多,我想让你歇歇。”夫人柔声说着,脸庞映着蜡烛跳跃的光,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平施却摇摇头:“不,我已习惯四处奔波,还想回去祭拜一下许老夫人,看看凉秋。”
“若我明日让你在所有弟子面前拜师,宣布你为秋水派的大师兄,日后的掌门人,你愿意留下吗?”
平施兴奋得心咚咚直跳,却不露声色:“师父你可想清楚了?一旦如此,我便再不能暗中为你做事。”
夫人点点头:“我已说过不会再强迫你,今日让你见了见叶子苏,这的二弟子,派中的事目前全由他管,便是让你留下的意思,只是当时事出突然,不好说的太明白罢了。你在这里住下,来日许夫人三年丧期一满,你再去也行。到时许府定已忘了你这号人了。”
平施再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感动,伏在夫人肩头大哭起来。
次日平施起了个大早,梳洗了一番,全身衣物尽数换下,只在腰间别了凉秋送他的蓝田玉佩。从心底长出的旺盛的喜悦让他看上去神采奕奕,更显俊朗挺拔。只是他多年学着掩饰真实想法和心情,脸上仍不动声色,让人不由佩服他功夫已深。
淑均夫人起得亦早,她不过四十出头,岁月仍厚待于她,略施粉黛,只束了一根淡黄色的发带,鬓边别了一朵蔷薇干花,一番妩媚风情,嘴角也噙着淡淡笑意。
众弟子皆聚于大厅,平施走到淑均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弟子平施叩见师父!”说罢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淑均夫人眼里含了泪,让他起身,其他弟子,连同站在淑均夫人身后的子苏,一同拜见大师兄。子苏看着平施,器宇轩昂,沉静稳重,却有些深不可测,浑身透着不可逼近的气息。
夫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正面书着“秋水”二字,反面刻着一根棍子和一把刀,这是秋水令,为掌门所有。她将令牌在诸位弟子面前亮了亮,朗声道:“这是本派最高信物秋水令,今日起我将它交给平施。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他从此替我掌管秋水派一切事务,你们务必服从。”说完平施不顾众人惊异的眼神,接过秋水令。
这一日入了更,难得不是子苏陪着夫人,而是平施。子苏望着不远处小屋中点亮的灯,不由轻叹一句:“别时容易见时难。”话一出口便觉自己与往日不同,敏感多思。正自想着,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一声娇俏的笑声传入他耳中。
叶子苏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那女子已隐在树丛中。他展开轻功,哪知那女子武功并不高,三两下便被追上了。
“谁?大胆擅闯秋水派!”子苏握棍在手,直逼那人。
“你很难过。为什么?是为了平哥吗?”她的声音清亮中有一丝稚嫩。
听到“平哥”这样亲切的称呼,叶子苏不由放松了警惕,换了温和的口气:“为了大师兄,为了师父,也为自己。”
“不明白,”她顿了顿,“不过你别怪平哥,他……真的很不容易。”
“你究竟是谁?”叶子苏见这女子如此关心平施,起了好奇心。
女孩正欲回答,忽有守夜的弟子拎着灯笼往这边走来:“谁在那里?”
女孩忙隐入树丛,叶子苏迎上弟子,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二师兄可是为了平师兄入门的事?半路杀出来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夺了你的位子,弟兄们都替你不平。这人论才华武艺岂有二师兄的一半?保不定是师父从哪找来的野男人养着呢!”这名弟子称平施为“平师兄”而非“大师兄”已经失了礼数,平施又生得成熟老练,淑均夫人一向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他居然做如此猜想。
叶子苏越听越怒,低声吼道:“住口!师父一向端庄自持,大师兄清清白白,何来野男人一说!我秋水派怎会收你这样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回去,把帮规抄写一百遍,七天之内交给我。你若再提,我直接将你逐出去!”他素来温和,宽容待下,那弟子见他这般怒气冲冲,吓得匆匆告退。
“你们秋水派竟这样说平哥?连带着秋水派掌门也一起骂?”女孩也是一般愤恨,只是刚刚不敢吱声。
子苏见女孩处处维护平施,竟对她有了几分好感,总觉得自己与她有缘分,便轻声道:“树林里太危险,你跟我来。”
左右是睡不着了,二人秉烛长谈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叶子苏洗漱了一番,吩咐她好好睡一觉别出去走动,自己去练功了。
走到那才发现平施已待弟子练了起来,一招一式有条不紊,真真有大师兄风范。看来已经不需要他带领大家了,子苏默默朝队伍里走去。
“二师弟留步!”平施忽然叫住他,“到我这里来。”
“你想对二师兄怎么样?”队伍里立刻有几个小弟子嚷嚷道,他们早不服这个无故出现的大师兄。
平施也不说话,眼神在队伍里淡淡扫了一圈,弟子们却真怕了,他严厉的神色竟让人无法躲避。
“二师弟,我许久不回派中,怕师父所授的武艺生疏了,特请师弟指点一二。”平施话音刚落,便提起棒来朝子苏扫去,凌厉之风不留丝毫让人犹豫之地,子苏也不推辞,提起棒来招架过去。
二人均使得落虎棍法,死的招式在二人手里竟活了过来,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子苏一边招架反击着,一边心中疑惑:平施多年不归,对派中武功倒是很熟,那落虎棍法发挥出的威力有时自己都不能企及,他是如何学会的?没有师父指点,又怎能使得这么好?子苏此时体力已有所不济,于是右手仍使着棍法,左手摆开秋水掌朝平施呼去,谁知平施也突然还招,一边用棍法抵挡,一边掌法朝子苏左颊打去,子苏大惊,身处劣势便立刻以“虎落平阳”一招换去,弟子们见他变招如此巧妙大声叫好,谁知平施的棍子竟打到了他身上,他当即倒地。
“你这招使得不对!”平施见他倒地便立刻收势,严厉指出。
子苏立刻握拳低头:“还请大师兄指点。”
“此招名为‘虎落平阳’,原意以退为进,将劣势化为优势,先服软避其锋芒再寻时机反击,可你使得太过威猛,转招之处过于僵硬,刚刚那一下本该全无力道,你却将棍头直指我,我如何会上当?”
叶子苏自入门以来只得师父指点武功,其他人从不敢,也无法说他分毫,此刻当众人面被平施教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作答。
平施又摆开架势,语气缓和了许多:“师弟,不如我给你演示一番吧,师兄学艺不精,见笑了。”他一棍扫过,手势轻柔不含一点内力,身体微往后倾像要倒了一样,下盘也是虚浮,可待他快倒地时,棍头突然在地上一撑,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后立刻使出下一招:降龙伏虎。叶子苏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叫好。其余弟子也一改不屑,呆呆说不出话来。
“方才我与二师弟所演示各位不知领悟多少,现在两人一组对练,我看看你们的功力如何。”平施也不傲气,神色还是刚刚那般。
大家再不敢松懈,认认真真练了起来。平施走在他们中间,偶然打断指点一二,于弟子武功大有进益。
子苏却练得心不在焉,留意着平施的一举一动,愈发奇怪:平施不仅武艺精湛,指点弟子也有模有样,这大师兄的风范可不是一直飘荡在外可以学会的,他究竟从何而来?
过了不知多久,日头渐高,阳光透过稀薄的云雾毫不客气直射下来,平施见此叫众人停了训练,去吃午饭了。
“大师兄请留步!”
平施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略加赞赏的笑意:“你底子很好,悟性也高,假以时日便能和我一般,今天只不过想震震你们,也给你点建议而已。”
“师弟真心感激大师兄指教,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要找你聊聊。”叶子苏不容平施分说,径直往前走。
平施隐隐觉得事关重大,便跟了上去。
“大师兄,这次你回来我真的高兴,看到师父见到你喜笑颜开,真的太难得了。”子苏道。
平施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子苏:“你不恨师父无故就将秋水令给了我,忽略你这个伴在她身边多年的得意弟子?”
“我真的不恨你,得到多少必然付出多少,你为秋水派吃了不少苦,立过不少功吧?”
平施忽然僵了一下,闭口不答。
“你多年未归,对本门武功却如此熟悉,可见师父时常去探望你,可为何她要让你在外面吃苦,不肯带你回来呢?”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平施眼中蒙上一层戒备,“对不起,我还有事。”
叶子苏一把拉住他,语气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喙:“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能敞开心扉,坦然接受?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是想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是想让你在师父面前多尽孝,你不知道她这些年有多惦记你,每年你生辰她都去短松寺烧香祈福。”
平施愣住了,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师父对他的心,他一直无法确定。
“子苏哥哥,你回来了!”娇小的身形突然闪现出来,跳到二位面前。
“雪……雪茹?”
“诶,平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张雪茹激动地跳起来,连说话声都带着颤抖,整个人扑到了平施怀里。
“好妹妹,进去说吧!”子苏冲着他们笑笑,“我怎么闻到饭菜的香味了?”
“妹妹?饭菜?”
“我和子苏哥哥昨晚结拜兄妹了,今儿也没什么事,想着你肯定能过来,就从厨房偷了些饭菜自己做了。”雪茹收拾好碗筷,三人坐了下来。
平施心中惊异未除:“雪茹,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一路都追着我?”
“平哥,你不要雪茹了,留下一封信说走就走,我骑着快马日夜追你,看你魂不守舍的也不敢打扰你,只能默默跟着了,后来到了这里我破不了机关,跌跌撞撞地跟在你后面,还被蛇咬了一口……”
“什么?你被蛇咬了,伤口在哪?”平施扯过雪茹的胳膊,正欲查看。
“平哥你忘了,寻常蛇都奈何我不得,我没事,只是平哥以后不能再丢下雪茹一个人了。”雪茹明媚一笑,“吃饭吧。”
这一顿饭出奇得顺利,二人听雪茹讲着大西北的风光,心情皆好。
待三人吃毕,雪茹拉起平施,向子苏告辞:“我还有些事要和平哥说,我们出去走走。”
子苏点点头:“好,只是师父向来不喜见生人,若知你在必然大怒,万别被人看见了。”
正午时分,外面骄阳似火,盛夏的光景总是烦闷而漫长的,让人心里总漫起恶心的油腻感,希望早早打发这无聊时光。雪茹看着被平施牵着的手,已生了汗却不好意思抽回去,只好默默走着。
仿佛一股热风吹过,晕得雪茹脸颊发红,平施倏地转身,二话不说蹲下将雪茹一个横抱,让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感受她急促的呼吸,感受她身上透出的淡淡奶香。平施大声笑了出来,他从来没这么笑过,像海浪,像飓风,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让树林都飒飒作响,碧绿碧绿的树叶纷纷落在他们的肩上,头上,脚边,仿佛走在翡翠雨中。
“平哥,你怎么了?我从没见你这么笑过。”雪茹浑身发烫,却十分安心。
平施轻轻将她放在草坪上,也不说话,只静静站着,临风而立。
雪茹索性躺在草地上,唱起歌来:“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这是什么歌?我听你唱过,真好听。”平施问。
雪茹闭上眼睛道:“《诗经?考槃》。我娘教给我的,但我不懂其中含义。”
若是秋儿在,她一定知道。平施心想,可望着眼前的雪茹,他心里又涌起暖意:“路途遥远,你从未独自出过远门,为什么执意要跟来?”
“想来就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雪茹笑起来,又用那亮晶晶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他,“你怎么会和秋水派有关系?还是子苏哥哥的大师兄?”
平施听了这话脸上笑意立刻消失不见,他低下头,额前几绺头发遮住了他眉宇间淡淡的愁绪:“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