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西北望长安
西北望，是长安！洛阳城里的大唐皇宫内，上至皇帝、后妃，下至宫女、太监，无一不踮着脚朝着西北方向的长安望去。可又望到了什么呢？一群南迁的大雁，几梢颤抖的枯枝，就是他们眼里世间风景的全部。
这儿虽是贵为皇宫，可却远没有当年在长安时的皇宫那般繁华与热闹。几座叫大殿的建筑，就只比普通寺庙里的大殿强一丁点吧，皇帝及后妃们住在里面，风可以进，雨可以进，惟独不能进的，就是皇家天生的尊贵与荣耀。四周一溜的青砖小房子，是宫女和太监们的居所，冬冷夏热，实在住得苦不堪言。院子里，几棵大小不一的树，有的已光秃秃的，有的还残留着一点绿意。树下，一口两三亩大的水池，全是污泥与臭水。它们组成的这一寒酸景象，居然就是皇家园林的全部。
这里的人是多么怀念遥远的长安啊。在长安时，大唐皇帝、后妃，以及宫女、太监多居住在一望无际的大明宫内，那儿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皇宫，雍容气派、恢弘大度，可以说是千檐万柱、翘角如云。不信？王维有诗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可惜的是，唐僖宗时，农民起义军、各路藩镇流番进京，放火的放火，杀人的杀人，大明宫就是再雄伟，再壮观，也抵不往这样折腾，最终毁于兵火，不复存在了。后来，梁王朱温为了完全掌控皇帝，彻底拔除皇家的根基，真正实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便学起了东汉权臣董卓、曹***迫皇帝迁都洛阳。
战乱频仍，国势式微，自是没有精力再造那么宏伟壮观的宫殿了，即便是贵如皇帝，也只能草草地凑在这蜗盖一般大小的地方，如坐井观天的可怜青蛙。唉，或许连青蛙都不如呢。青蛙仰着脖子还可以看到小如盆碟的蓝天，从这儿偶尔飞过的鸟雀，偶尔流过的白云，也会突然生动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以及一颗期盼飞跃、期盼自由的心。更可贵的是，青蛙还能够从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感知时光的流转，感知岁月的更迭。而这一切，大唐的皇帝是做不到的。他呆在里面，名为皇帝，实如囚犯，外面的讯息一点也飞不进来，所有的奏章、军涵、塘报，都去了不远处的梁王府，那儿，才是权力的中心，才是政治的中心，才是大唐这一名义上还大一统的中央王朝的中心。
皇宫里，除了几座供皇帝及后妃们住的大殿，就数这座“小元楼”稍显气派了。这儿，虽不是雕梁画栋，却也精致可人，正是大权在握又年轻气盛的大太监刘志的寝宫。甭看刘志年纪不大，可因为他办事干练可靠，从未失手，因此一直深受梁王的器重。由于大家都知道他是梁王身边的红人，所以他在这皇宫里颇有地位，一般人是绝不敢得罪他的。漫说一般人，就是皇帝、后妃，也得让他几分，当面叫声“刘公公”。在这里，他就代表着梁王，是梁王的替身。因此，他的一举一动，便隐然有了梁王的作派。
这天，刘志刚从梁王那回来，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刚刚在梁王府，开了一个小型的非正式会议，只有梁王及其几位最贴心的属下，也就是宰相柳璨、枢密使蒋玄晖、二王子朱友圭以及刘志。大家一到齐，梁王也不客套，移动着肥大的身躯，在议事厅里边走边说：“依诸位看，这大唐的气运还在么？”不喜欢拐弯抹角，做事直来直去，是梁王朱温的一惯风格。
梁王这么一问，就跟战国时楚王问鼎一样。当年，楚庄王为讨伐外族入侵者来到洛阳，在周天子境内检阅军队。周定王派大夫王孙满去慰劳，楚庄王借机询问周鼎的大小轻重。王孙满说：政德清明，鼎小也重，国君无道，鼎大也轻。周王朝定鼎中原，权力天赐。鼎的轻重不当询问。楚庄王问鼎，大有欲取周王朝天下而代之的意思，结果遭到定王使者王孙满的严词斥责。后来就把图谋篡夺王位叫做“问鼎”。可叹的是，“王孙满”现在在哪儿呢？
“大唐立国至今已两百余年，历贞观之盛、开元之强，达其顶峰，后又经安史之乱、藩镇割据，至今国运式微。天下大势，总是强弱更迭，若有一位天授明君取大唐而代之，也在情理之中。”朱友圭迫不及待说道。他当然迫不及待了，只要父王当了皇帝，必定会将大位传于自己的，在诸王子中，只有自己深得父王之心。
“二王子说得是，殿下也该纲乾独断了，这是天道，也是人情。”柳璨赶紧表态。如果梁王成功取代唐王朝，这拥立之功可非同小可，万不可迟了，“然，魏晋以来，皆先封大国，加九锡殊礼，然后受禅，当次第行之。”这话在理，当年，曹丕代汉是这样，司马炎代魏也是这样。可以说，柳璨尽管卖身投靠了梁王，可处事并不糊涂，还是很有见识的。
蒋玄晖也不甘落后，抢着说道：“大唐之半壁江山，皆仰仗梁王之鼻息而存，否则，早已倾覆成泥尘，梁王合大位主政，必当天下归心，此事当宜速速定夺才是。”蒋玄晖的一番话，说得梁王热血沸腾。一同热血沸腾的，还有这满大厅的空气，还有这满大厅的喘息声。
惟有刘志不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他人卑言轻，根本就插不上嘴。这屋里的，全是王公大臣，自己只一小小的太监，若不是梁王需要一位皇宫中的“替身”，又幸得自己办事得力，受梁王赏识，断不可能挤身于此。此其一也。其二，刘志虽帮梁王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其实良心还在，恻隐之心还在。
当今皇帝才12岁，在民间，这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愁的年纪，可在宫里，在他这个位置上，却早已失去了生存的欢乐，成为了任人摆布的小木偶。自己也时常看着皇帝悄悄地流泪，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当年，自己净身入宫时，年岁比皇帝还小，不过七、八岁，常受人欺负，也是整天哭哭啼啼的，那情景仿佛还在昨天，还在眼前。如今，见这本应天下至尊的皇帝，也如当年的自己，受人欺负，甚至有性命之忧，心有不忍。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俗话说“上船容易下船难”，上了梁王的船，要下来尤其难，只能狠着心肠与梁王共进退了。
就为这事，刘志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喝起酒来。一喋鱼干脍，一喋红虬脯，一喋黄金鸡，外加一盆甘露羹，都是些寻常菜品。这年头，能办齐这些也算不易了。喝着喝着，他突然悲由心生，泪水横流。心里隐约存有的所有优越心、成就感、骄傲劲儿，以及所有的机智与伶俐，瞬间全崩塌了，如同一座华丽的房子，还在接受人观赏、称赞的时候，突然就碎成了一地的泥沙，令人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了？门外的小太监不敢问，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其实，刘志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悲伤。当所有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时，他的内心却无比的自卑，因自己不是一个健全的男人而自卑。有时，全天下所有健全的男人，都是他最羡慕的对象，也是他最忌恨的对象。他甚至想将他们通通杀光，或是通通阉割，这样，自己就不必在灵魂深处趴在地上仰视他们了，就能和他们平等地坐在一条板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