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白茶之祸
安吉,取《诗经》“安且吉兮”之意得名。境内,竹海遍布,白茶飘香。许多人,尤其是乡下农民,多以卖竹,或是卖白茶为生。太平时期,这儿的老百姓倒也的确“安且吉兮”,就如一方世外桃源,虽非能大福大贵,但可随日出而耕,伴日落而归,不愁吃喝不愁穿戴的,还能再奢望什么呢?可这是乱世,是你争我夺、你死我活动荡不安的乱世,人人都是世事这一案板上逃脱不了的“鱼”与“肉”,就差那刀劈在身上了。这刀,是无休无止的兵患,也是越来越败坏的吏治。因此,卖竹的人,往往没有一席裹身之地;卖茶的人,往往没有一口润嗓之水,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了。
一天,城郊老茶农费阿公照例背着一筐刚制好的白茶,蹲在街头“四海酒家”门前等人来买,可半晌也没人过问,甚至连看一眼的人都没有。也是,如今兵荒马乱的,普通人家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哪还有心思喝茶?渴了,一瓢凉水就是最好的解渴之物。茶,尤其是价格不菲的白茶,那是富贵族人家的杯中物,不是寻常人家的碗中物。太阳快落山了,就在费阿公失望地起身欲回家时,一只手有力地按在了他的肩头:“这茶叶怎么卖?”费阿公回头一望,原来是县里的捕丞王不二,带着几个捕兵刚从酒店出来,一个个喷着酒气,歪着步子,闻着茶叶的清香就过来了。
要说制茶,在整个安吉,费阿公论第二,就绝没人敢论第一。他家祖上,曾是皇宫里专门的制茶师与烹茶师呢,还亲自给汉灵帝烹过茶,是汉灵帝身边的近臣。汉灵帝深居内宫,挖空心思尝试着玩乐的新花样,他在**仿造街市、市场、各种商店、摊贩,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各种商人在叫卖,另一部分扮成买东西的客人,还有的扮成卖唱的、耍猴的等。而他自己则穿上商人的衣服,装成是卖货物的商人,在这人造的集市上走来走去,或在酒店中饮酒作乐,或与店主、顾客相互吵嘴、打架、厮斗,好不热闹。
汉灵帝混迹于其间,玩得不亦乐乎。肆中的货物都是搜刮来的珍奇异宝,除了茶叶。茶叶各地都有,算不得是什么奇珍。可这些茶叶,却反比那些珍奇异宝更受欢迎,常被贪心的宫女嫔妃们陆续偷窃而去,甚至为了你偷得多而我偷得少暗地里争斗不休。灵帝知道了,也不生气,就在一旁看热闹,就如同正在观看一出精彩的大戏。为什么这皇宫里的茶叶这么受欢迎呢?那是因为它是费阿公祖上亲手采摘、制作的。如果再让他亲自烹煮,那更是绝妙,只需简简单单地来一杯,稍一品茗,清香就会自唇边滚落,心腹熨帖异常,温软的茶水经五脏六腑,一时神通八极、思联四方。
后来汉室倾覆,其祖上辗转流落到了安吉,见这里山灵水秀,且土生土长的白茶品质极高,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将一身的制茶、烹茶技艺一代又一代往下传。说也奇怪,经费阿公制好的茶,只需用沸水轻轻一冲,顿时清香扑面,可连着续九次水而香气不减。别人制的茶,续了五次水后就香气就淡多了,能续七次水而还有味道的,已经是世之罕见了。因此,费阿公制的茶,也被人称为“九回香”,太平日子,可是非常抢手的极品茶。
“九纹银一两。”费阿公见生意来了,高兴地回答道。
王不二伸手捻起几片茶叶,在鼻尖上闻了闻,顿时神清气爽。真是好茶,虽还没冲泡,可仍有阵阵香气盈袖。“九纹银?你看大爷我这一身值九纹银么?”王不二嘻嘻一笑,将佩刀拍得山响:“你且将这些茶叶留下,自个儿痛快地回吧,等将来大爷心情好时,再给你个一纹两纹的。”王不二人如其名,是位横主,其职责本是缉捕盗贼,可眼下遍地盗贼,又都是真刀真枪的,他才懒得去缉捕呢,便将一身的“本事”用在欺压良善上了。
“那怎么行啊,家里还等着我卖了茶叶买米下锅呢。”费阿公紧紧攥着茶筐,怎么也不肯松手。平时自己在家都不太舍得泡的茶,怎能硬生生地便宜了不相干的人呢。王不二一生气,就明着动手抢了。这是他的地盘,他的需求就是王法,他的意志就是圣旨,这么个枯干的乡下佬,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可怜的费阿公啊,跪在地上连连哀求,可王不二以及他的几个手下,对费阿公连拉带拽,还放肆地怒骂着:“快放手,快放手,要不然就将你的手给剁了,看你今后还怎么制茶。”说罢,还真地将手中的佩刀高高地举了起来,作砍剁之势。
可奇怪的是,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四五十位卖茶的汉子突然就齐齐地围了上来,“怎么可以明抢啊,是兵还是贼?那么多的贼没见你们去抓,倒在这欺负起了咱这穷苦的卖茶人,算什么本事啊!”、“拉着他们到府衙去说理,如果没有说理的地方,咱们就去洛阳,找皇上评理,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王法了。”、“不行就跟他们拼了!,他们有刀,咱们有扁担,有一条烂命,还怕拼不过他们?”、“这还有王法么,还有王法么?老天爷啊,请你睁睁眼吧,看看这群狗都不如的畜生,怎么尽作贱咱们穷苦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甚至撸着袖子就要动手了。王不二虽然横,可明白今天人少,又理屈,不愿吃这眼前亏,只得收了手,带着那几个手下,讪笑着拱手跑开了。
“你们怎么来了?谢谢,谢谢!”费阿公感激地问。
“是一小孩说有人在这里高价大量收购茶叶,我们正愁苦着这茶叶卖不动呢,心想这下好了,有钱回家买些米啊盐的以供生计了,于是都往这儿跑,却不想原来是你在这被人欺负。”这些卖茶的汉子都这么说。说着说着心里就奇怪起来:“这谁家的小孩啊,也太鬼灵精怪了。”
原来,就在王不二他们动手抢费阿公的茶叶时,彭奴正好从县学里放学回家经过这儿,一看捕兵公然行抢,心中非常气愤,可又争斗不过他们,漫说自己这种小屁孩,即便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也是拦不住他们的。怎么办呢?他突然灵机一动,一溜烟儿跑到大街小巷,大声嚷嚷:“‘四海酒家’门前有人高价大量收购茶叶啊,‘四海酒家’门前有人高价大量收购茶叶啊,卖茶叶的快去啊,快去啊,莫误了好机会,迟了就没得生意做了!”
安吉城街里,平日里卖茶叶的人本来就多,东家街巷、西家铺头,一不留神,就会遇到蹲着卖茶的汉子,或是吆喝着不休的卖茶婆姨。因此,只需几声高喊,呼拉拉地一大群卖茶的汉子、婆姨就涌到了“四海酒家”门前,一看,却原来并没有人高价买茶,敢情是费阿公在遭人欺负啊,就按捺不住一个个不平起来。
5、不沸之水
一张茶渍斑斑的古旧茶案,两三个寻常杯盏,几片茶叶,一壶架在碳火上的沸水,简单的几样陈设,就让温情,暖人心肺的温情**绽放,在这简陋的茶室里。
在安吉城郊一间虽然破旧可却清雅的茶室里,一老一少正在喝茶聊天呢。这老者,正是制茶、烹茶好手费阿公;少的呢,竟然就是小小的彭奴。
原来,自从上回彭奴机智地替费阿公解了围以后,费阿公经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小孩就是彭奴,县里钱粮吏潘荣家的公子。费阿公虽然没正经读过多少书,可知恩图报的念头一点儿也不比读书人少,甚至更多。一日,他精心挑选了几两上好的茶叶带上,鼓足勇气来到潘荣俯上,向彭奴表示谢意。
“你找谁?”潘荣听到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打开院门,看到一位老阿公正站在门口,便好奇地问。他是县里的钱粮小吏,虽说不上是多大的管,可往来的都是官吏、将佐,或是捕兵、差役,与普通老百姓的交往并不多,印象里也没有这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阿公。
“请问您是潘荣潘老爷么?我是城外制茶卖茶的,贱姓费,上回承蒙您家公子相助,才不至于遭人欺负,今日特来表示一下谢意,这几两茶叶,都是自己种自己制的,不值什么钱,请您笑纳。”费阿公解释着自己今天上门叨扰的缘由。
“哦,彭奴,有人来找。”潘荣朝里屋喊了一声。
正在认真读着《三国志》的彭奴蹦蹦跳跳地从里屋出来了:“爹,谁找我啊?”一看,院子门前站着一人,却原来正是那天受王不二欺负的卖茶的阿公。
“你就是潘公子么?谢谢你,潘公子,要不是你,那日我就得吃大亏了,今日特来登门致谢,谢谢你。”费阿公的谢意发自肺腹。
“叫我彭奴就行,别公子前公子后的,我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你姓费吧,那天听他们都喊你费阿公,我也就这么叫你了。那天啊,我只是在街头叫喊了那么几句,没做什么呀。”彭奴顽皮地回答道。
趁这一老一少聊天的功夫,潘荣从贴身**里摸出几十纹银钱,悄悄地放在了费阿公的背篓里。他不知道费阿公的茶叶价钱几何,估计这数目也差不多了。他就这脾气,不贪不占,有些清高,故管理县衙里的钱粮,是极合适的人选,也深受上司的信任,不仅是县里、府里,甚至杭州城的钱镠节度使,也对他的精明能干、清正廉洁多有耳闻,还曾好几次派自己的儿子钱元瓘来安吉考察他,以备它日委以重任。
一见面,费阿公就喜欢上了彭奴这个小孩。这小孩眉清目秀的,又机灵胆大,待人处事也落落大方。而彭奴,也对费阿公产生了好感,平时往来府里的人,多矫情,像费阿公这样和泥土一样质朴的人,还真是不多见。特别是喝了他烹的茶后,好感更是倍增。制的茶、烹的茶如此清香扑面,又不染半分俗气,人也差不了多少。“饮茶如阅人!”书上有这样的记载,彭奴读过,虽不知其深意,也算有些见识。
一来二去的,这一老一少就成了莫逆至交。读书之余,彭奴就会去费阿公位于城郊的茶园,帮着种茶、制茶,渴了、累了,就和费阿公一起在这茶室里烹茶、喝茶。这茶是真的香啊,一杯两杯下肚,再多的劳累、烦闷都消散了,心里也完全没有了乌云,没有了雷电,全是灿烂的阳光,全是清香之气。这天,他们又喝上了。
“阿公,你为什么每次在泡茶时,都要将滚沸的水在茶案上放上片刻,再冲入茶杯啊?”彭奴心细,每回都见费阿公将滚烫的水壶从碳火上取下后,总要先放在茶案上,待其稍稍凉了后,才冲入茶杯中,忍不住便问了起了。
“因为茶通人性呢。”费阿公没有直接回答。彭奴也没再问,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费阿公,他知道,即便自己不问,费阿公也会说的。这老头,平时寂寞得紧,难得有个小朋友围在身边,引发自己唠嗑的兴致。
果然,片刻之后,费阿公就忍不住开口了:“譬吃饭,吃太饱容易坏了肠胃,吃太少容易坏了精神;譬如处事,太圆满容易折断,太亏损容易空虚;譬如心情,太旺盛容易恼怒,太暗弱容易倾颓。八分最好,八分最好。”费阿公说的这些,其实正是祖上传下来的泡茶经,打小就学,经过数十年的实践,说起来当然头头是道了。其实,水壶刚从碳火上取下时,里面的水沸扬不止,有十分温度,此时冲入茶杯,茶叶表面瞬间受高温所激,一下子就“老”了,香气析不出来,味道折不出来,这茶自然就差了。
费阿公的妙论,后世也有佐证。宋代蔡襄在《茶录》中说:“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前世谓之蟹眼者,过熟汤也。沉瓶中煮之不可辨,故曰候汤最难。”明代许次纾在《茶疏》中说得更为具体:“水一入铫,便需急煮,候有松声,即去盖,以消息其老嫩。蟹眼之后,水有微涛,是为当时;大涛鼎沸,旋至无声,是为过时;过则汤老而香散,决不堪用。”按现代人的观点,芽叶细嫩的名茶是不能用100℃的沸水冲泡的,一般以80℃左右的水冲泡为宜。茶叶愈嫩、愈绿,冲泡之水的温度就要稍低,这样泡出的茶汤才会嫩绿明亮,滋味鲜爽,茶叶维生素c也较少破坏。而在高温下,茶汤容易变黄,滋味较苦,维生素c大量破坏。当然,水温太低了,茶水会起浮沫,香味也淡。
“是啊,茶通人性,可奈何人却大多不能能得了茶性,尤其是做大事的人。殷纣王太虐,所以亡国;周幽王太嬉,所以失鼎;汉献帝太弱,所以逊位;隋炀帝太戾,所以颈缢……”由茶及人,及历代亡国之君,彭奴心如茶水一样翻滚。他暗暗地问着自己,朝庭太羸弱了,难不成大唐也正走在了亡国的不归路上?不,一定会有中兴的一天,祖宗百年基业,气数定当还在,不会这样轻易折了的。他是这样地坚信。
告别费阿公后,彭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的野花,他叫不上名字;一路的飞蝶,他识不得面目。自从那日父亲雪中饮酒赏梅时,告知自己身世后,他一下了老成了不少,比同龄人显得成熟多了,遇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家国大事上想,这些花草蝇蝶已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了。更何况,此刻他还沉浸在茶的世界,沉浸在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彭奴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告别费阿公之后不久,王不二就悄悄地潜入那个还飘着茶香的茶室,趁费阿公不备,一刀捅入他的心脏。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与茶案上还带着余温的茶水融合在了一起,又迅速流在了地上,王不二心里升起一阵阵快意。这种快意透着凶残,透着血腥,透着恶狠一样的气息。他边擦着刀上的血,边狠狠地踢着费阿公的尸体,嘴里还恨恨地骂道:“老不死的,得罪我就得死,明白不?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太晚了!”
在王不二看来,整个安吉还没有谁能拂了自己的意呢,如果有,那一定会马上变为死人,就如这位不识趣费阿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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