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风声传来
好似要下雨了。虽才是中午,可一丝阳光也看不到,天色十分昏暗,一片又一片乌云层层叠叠,充满了怎个天空,仿佛随时要压下来一样,可又不动不闹。天地为之惊心,扬州城为之惊心,为生计奔走的百姓为之惊心。也没有一丝风儿,闷得人难受。
右衙指挥使徐温的府第,平和、安静,而又潜流涌动。
徐温的书房里,兵法战略类书籍摆满了大半堵墙,许多书都翻得很旧了,甚至边沿处都有补粘的痕迹;宽大的案桌上,青花大瓷瓶里插着一些名贵的书法条幅、名人字画;各类军涵、书信,都在案桌上码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在这一点上,徐温和李神福完全不同。
同为杨行密“帐前四虎”,可李神福只要披挂上戎装,就是一尊威风凛凛的大神,心无旁骛,全身心地投入到战事当中去。与敌对决,什么手法都可以用,都愿意用,可以是从兵书上学来的大道正经,也可以是些从野史小册里学来的旁门左道,甚至是自己的灵机一动,只要能战胜对手就行。也正因为如此,他内心深处经常涌上来的狡狤与霸气,让人又爱又恨,又恨又爱。而脱了戎装,他就是一位可爱的、普通的、和善的邻家老头,他可以和你一起种树、栽花,一起喝茶、聊天,甚至一起斗乐子、拌嘴子,可就是不谈论军事,不附庸风雅,好似一辈子都没有读过书,都没有带过兵似的。
而徐温呢,是那种以清高自矜的人。他一生饱读诗书,无论是身披戎装冲锋陷阵,还是一袭长衫温酒清谈,永远都风度翩翩,浑身透着书卷气。作为一名将领,委实儒雅有余、杀伐之气不足。如果不是战争,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名扬天下的诗人,又或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学者,还可能是一位人人敬仰的隐士,可是战争,却使他双手沾满了对手的鲜血,以及他们浓烈的死亡气息。他很厌恶这些,很想洗干净手上的鲜血,很想消弥这一身的戾气,可这又哪有那么容易啊。
此时,徐温正坐在那条用千年石楠制造而成的太师椅上,望着窗外的景象,一声不吭。长子徐知训、义子(排行第二)徐知诰、三子徐知询等环伺四周。“还记得上次那么晚吴王召我前去觐见的事吗?”徐温突然这样问道。
“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父亲正要安歇,突然吴王就派使者到了,要您立刻前往,父亲是叫二弟陪着去的,回来后又一言不发,只是神情有些沮丧。”吴知训回答道。
“那次,吴王让我和张颢去,名义上是商讨国是,其实是托孤,他自知来日无多,于是将长子杨渥托付给了我们。”徐温缓缓说道。
“吴王之病真的已入膏肓?”吴知训问。
“恐怕还不止。自上次托孤之后,他的身体更是每况逾下了,如今,除了意识还算清醒外,几乎不能动弹,整日里躺着,也只能吃些流食,大小便都**了。唉,想不到那么一位龙精虎猛的盖世英雄,竟然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候。今天,他已承制任命杨渥为淮南留后了,看来,传位给杨渥已成定局。若不是自知身体万分凶险,随时都有大行的一天,吴王是不会这么快布置后事的。他这一辈子,就是不太肯服输的,这次,却不得不对命运服输,对疾病服输。”徐温跟随杨行密多年,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几乎没有分别过,对这位老上级还是很有些感情的,言语里充满了悲伤。
“义父,请勿要悲伤,在这节骨眼上,还有许多大事等着您去决断呢。”徐知诰劝慰道。由于自知自己的身份,不过只是义子,义者,假也;义子,也就是假儿子,当不得真,所以他时时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也正因为这样,尽管徐温待他如亲生,并无二心,可他还是有自知之明,每逢徐温和他们几位商议军国大事,都是谨言慎行,轻易不发表意见。
“我和张颢商议好了,由他主外,节制各路军马,防范他人趁吴王去世的时候犯我边境;由我主内,提调扬州城内兵马,保证吴王去世之后,淮南留后杨渥能顺利继位,不出乱子。唉,这也是吴王的意思。”徐温一边说道,一边在心里感激吴王对自己的信任。士为知已者死,作为一位儒雅的将领,又岂会不知呢。
“知训,明天你去就任衙城军指挥副使,掌管好这支部队,如有生变,有不利于吴王既定方针者,第一时间除奸去恶,不得有误。”徐温命令道。前些年,杨行密为了保障自身安全,亲自挑选了数千名亲兵驻扎在节度使所居的衙城之内,任命亲信将领担任衙城军指挥使,拱卫衙城。可以说,这是他最信任的一支部队了,从来不让他人染指,现在居然同意徐知训来担任指挥副使,由此可见他对徐温是多么的信任。
“是,我一定不负父亲的重托。”徐知训精神为之一振。他明白父亲的安排,这是一个沉甸甸的重托,是对自己才干的充分认可。有了衙城军指挥副使这一平台,今后自己一定会步步高升,会与父亲、兄弟并肩奋战,成就一番属于自己的大事业。
“不,是不负吴王的重托。”徐温训诫道。
“知诰,从明天起,你每天跟着我上朝,跟着我外出巡视各地,要兵不卸甲、马不解鞍。另外,挑选一批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的亲兵,担任贴身侍卫,由你亲自带领,不能假手他人。”徐温接着下了第二道命令。他知道,这节骨眼上,变数太多,外有各路藩镇,多年征战,时友时敌,一个个都不是善茬;内有吴王各路旧部,有些时有二心,只是或碍于吴王威严,或有感于吴王恩德,一时不敢有什么动作,可一旦吴王去世了,他们说不定就会作乱呢。因此,保障自身安全至关重要。
“是,义父,您放心吧,有大哥在,有我们兄弟在,一定会平安渡过这一非常时期。”徐知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义父将身家性命交付于自己,自己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呢?父亲,我呢?”徐知询一看大哥、二哥都有了差事,自己还闲着呢,忍不住叫嚷起来了。平日里,他就最不服吴知诰,在他看来,这是一位外来户,是来分享他们家荣华富贵的,是来偷取他们家的权力与地位的。现在一看连吴知诰都有了差事,自己倒好似外人,就不满地叫了起来。
“你协助你严叔叔派人前往宣州,严密监视那儿的动静,如果有变就得向我报告,尤其是兵马调动、大宗钱粮往来、官吏异动等动静,更是要引起高度重视。详细情况我已经向你严叔叔交待好了,你去跟他碰个头,一切听他吩咐。”徐温嘴里所说的严叔叔,叫严可求,是他手下最亲近的谋士,徐温对他,可以说比对这几个儿子还信任,还倚仗。
雨还未下,可风声已远远地传来。
风声已经传来了,雨还会远吗?
该不会是倾盆大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