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月夜之托
初秋的夜里,扬州城的街面冷冷清清的,行人稀少,乌鹊也少,甚至星辰也少。虽只九月,天气并不太冷,只是有些凉,可人们还是早早地关上门,或织些衣布,或磨些米面,或上床睡觉。这兵荒马乱的,又有谁有兴趣和月光作伴呢?这些年,若不是吴王杨行密重兵守着这,不叫人打扰,恐怕这儿早就跟湖州城一样,历经刀火之灾了。
月光孤孤单单地在街上,在墙角,在水面静默,像是等候着什么,期盼着什么。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及近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将这月光也惊得魂魄纷飞,树影儿全乱了。原来,右衙指挥使徐温正率一小队亲兵往吴王府奔去。紧随他身后的,是一英俊异常的年轻将领,只见他方脸阔眉、虎背熊腰,身披银盔银甲,腰悬凌天宝剑,手持破甲长枪,纵马飞奔,浑身透露出一股舍我其谁的勇气与霸气。他叫徐知诰,是徐温的养子,也就是从前那位会烹茶、懂诗书的彭奴。
原来,进了徐府以后,彭奴依例被改名为徐知诰。他上面有义兄徐知训,下面有义弟徐知询等人,人前看似热热闹闹,可其实人后受到的冷遇、排斥、白眼非常多。那些个义兄义弟,一直拿他当外人,当成是自己今后潜在的威胁。可一来徐温念及与李神福的相交之情,对他不比对亲生儿子差,百忙之余,还亲自授其行军方略,教其马上功夫;二来他少年时迭遇挫折,母亲在安吉死于乱兵刀下,父亲在湖州下落不明,到现在也生死未知,故性格比较隐忍,不太肯与人计较,所以相互之间还算相安无事。七、八年过去了,他也从当年一位半大的小伙子成长为一位有勇有谋、胆略过人的年轻将领,成为了徐温身边得力的助手。
这天,沉疴已久的吴王杨行密突然连夜密召徐温,说是有大事相商,于是徐温让徐知诰带一队贴身亲兵相随左右,一起打马往吴王府奔去。刚到吴王府门口,左衙指挥使张颢也正带一队亲兵堪堪赶到。这时,吴王府总管陈平波及时迎了出来,催着让徐温、张颢赶紧着进去,而徐知诰等人则兵不卸甲、马不解鞍地守在外面。
徐温、张颢一进吴王内府,躺在床上的杨行密就让人将自己扶了起来,靠在被褥上,招手让他们靠自己近些。去年,战神李神福去世了,心头的大患一除,杨行密原本绷紧的精神头好似一下子就松懈了,没有了精神头的支撑,身子也渐渐地垮了。今年以来,更是每况逾下,到如今都已经起不了床。看到杨行密腊黄的脸色,涣散的眼神,徐温、张颢不禁鼻子一酸,眼角泛出了些许泪花。他们都追随杨行密多年,一快儿征战四方,如今大业初成,却随时可能阴阳阻隔、天地相绝,千愁万绪齐齐涌上了心头。
“本王打算召回宣州观察使杨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杨行密定了定神,喘着大气说道。宣州观察使杨渥,杨行密长子。其实,早在两个时辰之前,诏书就已经发出,新任宣州观察使王茂章也已在上任的路上。
“殿下的意思是?莫非?”张颢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们看我这身子,越来越不争气了,想必来日无多,趁着现在还清醒,打算先立一下世子,有朝一日一旦我去了,也好有人继承这份基业,不至于乱了大家的分寸。”杨行密唉了口气,把他的打算说与徐温、张颢听。这两位将领,可算是自己最贴心的下属了。不,有时甚至不是下属,而是战友,是亲朋。对他们,万事都可以直接说。
徐温、张颢一听此言,吓得“扑通”一下跪下了,死命地磕头。徐温更是泪如雨下,他泣声劝慰道:“殿下,您春秋正盛,是不会有那一天的。等过些日子您身子调养好了,又可以龙精虎猛地亲自带着我们去征战,去攻城掠地,让周边那些节度使、那些王爷们看看我们的手段,千万莫说这样的晦气话。”
“唉,久卧在床,我也想明白了,人么,总是得有大行的那天,尧舜禹汤那么英明、太祖太宗那么神武,不也有归去的时候么?当年,你们,以及李神福、朱瑾等,一齐跟着我伐南征北,每战必冲锋陷阵,冒着矢石勇往直前,何曾怕过死?如今,霸业初成,本该你我尽情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可惜,本王的战神李神福已经先行一步了,本王也恐怕离这天不远了,跟他在那边相聚,想必亦是快活的。今天叫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宣州观察使杨渥能否继承我的衣钵?”杨行密低低地问道。
杨渥初任衙内诸军使,后任宣州观察使。此人生性喜好游玩作乐,行事无常,可以说文不能定邦,武不能安国,又目无尊长、纲常,吴王府上上下下都不喜欢他,就是杨行密本人,也不是很认可他,常常恨铁不成刚。他常拿杨渥跟徐知诰比,越比越生气。不过,其余诸子年幼,惟其长大成人,所以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将这江山托付给他了,但愿他继承大位后,能收敛性情,打理好这大好江山。
“殿下,宣州观察使天资聪慧,一定会将您奠定的基业发扬光大的。”张颢心里本也瞧不起杨渥,可他明白杨行密的意思,这会儿和他们商量立世子是假,把杨渥托付给他们是真。在这眼下,无论杨渥多么不成器,杨行密也只能传位于他了,除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张颢、徐温心里都明白,熟读历史的杨行密是绝不会将江山交付给那几位还未成年的儿子的,主幼臣壮,保不准这江山就得易主。这是为君为臣者的大忌。
“那好,本王就将这不肖子托付给你们了。这么多年,本王待你们亲如手足,从无半分恶意,望你们念及这份生死情义,尽心尽力帮扶他、引导他,就如同帮扶本王一样,让他明白时世之难,教他知道创业之艰,激发他开疆拓土的勇气,最不济也得肩负起安守江山的本份。拜托了!”杨行密轻轻地拱了拱手,面露凄容。
徐温、张颢匍匐在地上,汗流浃背,只顾拼命磕头,心里呜呜直哭,又不敢哭出声来。
出得吴王府,徐知诰赶忙牵马迎了上来,在徐温耳边低声问道:“义父,出什么大事了?”徐温神色严峻,没搭话,只使了使眼色,就飞身上马返回徐府。
月光,逾发的清冷、静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