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战神已死
这个夜晚,也属于战神李神福。别看他白天表面上跟彭奴说说笑笑的,可心里早已波澜翻涌。彭奴虽说名义上只是自己的仆从,可内心对他却有一份别样的感情,在某种意义上,他其实就是怜儿的替代品。可又不完全是,怜儿虽是男儿身,性格中却有许多女人的味道,不,比女人更女人。他善于观言察色,善于安抚自己,又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舞技,在李神福眼里,他比女人还值得怜爱。可彭奴又是另一种味道,太男子气了,年纪不大,却成熟、稳重,又有学问、善思辩,性格里有一丝和年纪不相称的大人的样子。
唉,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小男孩,尤其是一些像怜儿、彭奴一样特别的小男孩。在古代,有这种爱好的男人不少,称之为“孪童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例子就是前秦皇帝符坚与前燕皇族慕容冲的故事。话说前秦皇帝苻坚灭了前燕,虏获燕幽帝慕容暐,以及其妹清河公主、其弟慕容冲。清河公主时年14岁,美丽非常,苻坚纳入**。慕容冲年方12岁,有龙阳之姿,苻坚也揽入怀中。一时姐弟专宠后廷。长安城中民谣遂起:“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可如果说杨神福喜爱小男孩就是“孪童”,却又有些冤枉他了,因为无论是对怜儿,还是彭奴,他对他们都只有精神之好,而绝无肉体之实。太离经叛道的事,李神福是不屑做的。自己的这种爱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源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吧——
那天,就在卢洲城刚被攻破的时候,李神福率麾下亲兵第一个冲进城门。他立即前往栖凤巷,将其团团围住,变着法儿保护起来,不让有半点杀伐掳掠之状。前锋大将张颢暴怒:“杨大帅有令,城破之后,屠城三日,你敢抗命吗?”可一看李神福披头散发、目眦尽裂的悲愤样子,张颢只得强压住不满,悻悻而去。唉,谁叫他是人人皆知的战神呢,尽管自己是他的上司,可看他那幅快发疯的样子,也只得忍让三分。
李神福怎能不疯呢?栖凤巷,那是自己家啊!自己在这儿出生,在这儿读书,在这儿习武,和竹儿、林仁他们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了十八年,直到那天。那天,在一场严肃得连针儿都不敢落地的婚姻选择中,竹儿牵起了林仁,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的手。那一刹那,李神福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被抛弃的羞辱感,不管不顾地拍马而去。
又有哪里可去呢?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就失去了整个世界。李神福毫无目的策马狂奔,眼前尽是自己和竹儿一起笑、一起嗔、一起闹的画面。累了,就随意滚落马下,席地而睡,任风霜涂满鬓角,任露水爬满胡茬;渴了,就在村野小店里,抓起一坛陈酒仰脖痛饮,任酒水羼着泪水滴湿了衣衫,铺满了桌角。就这样,掠过梅林,掠过山冈,掠过枫海,不知不觉,眼里所见已是一派北国风光。
在北国,李神福强压着内心翻腾的情感,一门心思牧羊放马,一晃就是十多年。入乡随俗,他穿起了羊皮袄,喝起了马奶酒,一切都与这里的村民没什么两样了。后来不知怎地稀里糊涂地成了杨行密的账前士卒,追随着他征战四方,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因不惧生死,又战功赫赫,被人称之为战神。
没想到的是,部队竟然打到了卢洲,李神福这十多年从来没有真正忘记的地方。卢洲攻城战,是李神福他们一路南下中打得最艰苦的一场战斗,对方除了守军,还有许多市民也参与其中,一个倒下去了,两个、三个又补了上来。没有弓箭,就用石头扔;没有石头,就用沸汤浇;没有沸汤,就用牙齿咬……攻城的部队一波波地攻上去了,又一波波地败退了下来。三个月来,小小的卢州城竟屹立不倒,这让杨行密异常恼火,于是传令三军:城破之后,屠城三日。这天,杨行密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发起了总攻。最终,卢州城破。
李神福按辔徐行,走在了栖凤巷清凉的青石板上。这条巷子的外面,早已是刀光四起、鲜血迸溅,哭喊声、狂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李神福此时心里有一丝得意,那是征服者的快感。更多的却是悲怆,那是以这种血腥的方式回归的无奈。可他心里最迫切的,是想看看竹儿,问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甚至想,如果可以,一定要她带走,带她到一个没战争,没有杀戮,永远春暖花开的地方。
巷里学堂的操场上,许多百姓聚集在一起,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李神福的到来,也毫不在意可能的大屠杀,只是低头为一个人哭泣。这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三根弓箭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这不是别人,正是城中教谕林仁——竹儿的丈夫。就在吴军围城的那天,平日里最温良、最和善、最清雅的林仁,悲愤地扔下手中的书本,振臂高呼,成百上千的学生跟着他走上了城墙,成为守城大军中最不惜命的生力军。城破的时候,林仁毫不退却,依然拿着棍棒向前冲锋,不料胸中三箭,当场牺牲,尸首被几位学生拼死抢回了栖凤巷。
竹儿呢,正在为林仁擦拭身上的鲜血,从嘴角,到胸前,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就如同在擦拭一位新生的婴儿。她没有哭,非常平静,脸上还隐隐有些笑意。突然,她猛地拔下丈夫胸前的一根弓箭,向着自己的胸脯用力刺去。“不要……”李神福嘴里大叫,马鞭狂抽向着竹儿冲去。可是,急切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喊不出声,马儿四蹄翻飞,却动也不动。
……
自竹儿死后,李神福每次面对女人,总爱在心里拿她跟竹儿比,越比越觉得她们都很粗俗,完全不配跟竹儿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渐渐地对女人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兴趣。后来,承蒙杨大帅赐婚,勉强娶了羽裳的娘,有了一个家。因自己常年在外征战,两人聚少离多,只生得一女,权作李家孤香吧。这,就是羽裳。
李神福明白,打自己解甲回家后开始,尽管明里没有遭受到处罚,杨行密还对自己亲热有加,可实际上却与软禁无异,每天都有无数双有形亦或无形的眼晴,透过门缝,透过窗台盯着自己,将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往上汇报,甚至自己对彭奴的喜爱。徐温,自己最好的战友,看似好意要认彭奴为义子,明天就带他走了,可这又安知不是杨行密的意思呢?嗯,一定是杨行密的意思,他就是要在自己心灵深处里最软柔的地方插上一刀,摧毁自己的意志,让战神加速倾颓,加速老去。这,是不是就叫精神打击?
可李神福不能表现得有任何异样,心里所有的愤怒、难过、不舍都得好好收藏着,还要表现得高高兴兴的样子。他只是想让所有人,不,就是让那个人知道,战神已经死了,只有一个普通的老头还与世无争地活着。为了羽裳,也为了彭奴。有时,往往一个普通老头能好好地活着,而威名赫赫战神,却只有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