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中午,夏冬青照常在工作间里忙。饭是顾不上吃了,新做的这个小零件某个卡口似乎大了些,哪里哪个数据没算对。
她就量了量尺寸,幸而要去掉的不算多。夏冬青就拿了块砂纸坐下来,抱着零件慢慢打磨。
还好是多,不是少,夏冬青想,不然真要返工了。一边打磨,偶尔抬头看看窗外,冬天还没过去,但阳光不错,有着冬日特有的明亮感觉。而校园里人来人往的学生中,不少外国女生也已经穿了短裤。就是不怕冷。
夏冬青又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工装沾满污渍,头发随随便便打个结拢在脑后,上衣口袋里还塞着擦零件用的布,形象全无。
没办法,谁叫我干这一行呢。夏冬青想。相比之下,学神就强得多,至少每天能打扮得清清爽爽,也能穿裙子,也能穿高跟鞋。至于北北,比起学神她倒是不算太在意,也不太化妆,每天只要干净整洁就够了。
不过,其实北北打扮起来才是最有经验的吧。毕竟她从小就弹琴,要演出,要比赛,要上台,一定都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行。要见观众的人和要见机器的人毕竟不同,穿得漂亮,观众会开心。但穿得漂亮,机器可能会让自己不开心。一线操作随时有安全隐患,下工厂实习时,夏冬青看着师傅断掉的手指,心惊胆战,而师傅指着十几米高的操作台说那里曾经有人掉下来。
“断个手指算什么。”他说,“不留神,小命都没了。要我说,这里不是你们女人呆的地方,不是你们女人该干的活。你还是考虑考虑转行吧。”
“不。”夏冬青答,“我就喜欢这个。”
“那你把这个拧一下。”
师傅说,拍拍一旁一个大操纵杆。夏冬青双手握住,想着要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使劲一拉,差点把自己摔到。比预想的要轻。她站起来,一脸莫名其妙,而一旁的师傅咂咂嘴。
“哟,你力气倒还挺大。”
“我可是能搬发动机上五楼的。”夏冬青答。
“有这个力气,回家活活面,切点面条煮一顿吃,多好。”师傅答,“你肯定能把面揉得特别劲道。”
夏冬青不说话,她知道这行业悬殊的男女比例,也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女性在生理上真的不合适做这行业的一些工作。
但她就是想做个工程师,就是喜欢。断手指,没命——既然做这行,那就得接受这种风险,当然了,不要发生最好。但相比之下,每天只能穿工装的限制简直太容易接受了。
不过那个师傅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她想。实习结束时,师傅带着她用车床车了个呆扳手,然后送给她。那扳手真的能用,公制4乘5一分不差,能拧螺母,只是不能用来敲钉子。
“拿着吧。”他说,“我看你是不愿意回家做面条的。将来你老公要是不在家,自己能换个灯泡也好。”
“换灯泡又不用扳手。”夏冬青说。
“嗬,你还挑理。你要不要?”
“要。”
夏冬青揣起那个小扳手,师傅就笑了。“好好干。”他说,“我觉得你行,比有的男人都行。”
那大概是她实习以来听过的最高褒奖,她为此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着。我可以的,她想。
不过也只是那一晚上。之后的事情则复杂了一些,好像不是她行不行就能说了算的。保研结果公布时,她还回去联系那位师傅了。电话里,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能不能出国。
“每个搞机械的,早晚都该出去看看。”他说,“守着国内是没用的。”
未尝不是好事,那位师傅最后说。
说得没错,夏冬青想。我现在的学校比过去那所好得多,我有自己的工作间,有机房。之前只能看着图片流口水的数控车床就摆在我们教学楼里,学生就可以用。跟着的这个导师在我来之前就在做着项目,我一来,他就把我领进组,跟着他画画图,修修零件。我第一次明白了原来的师傅为什么说每个学机械的都该出来看看——必须看。国内外的差距,不亲眼见到,不亲身领略,就难以想象。
所以不亲自出来看,就更不可能提高——闷在自家小房子里抱着脑袋想破头,也不会追上别人工业革命几百年的成果的。
而且上学期我还出了篇小论文。有幸跟着导师去法国开学术会议,我居然还遇到同行教授对我这篇论文感兴趣。论文顺利入库,导师也允诺帮我推荐工作,他甚至问我有没有读博士的打算——跟着他接着读。因为他手下有得是东西要做,而我显然是个不错的学生。这一切,如果我没出国,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我出来得对。夏冬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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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isy?”
“啊。”
夏冬青抬起头,余可在楼下向她摆手。她就下了楼,把余可接了进来。两人回到工作间,余可拉开椅子坐下,夏冬青又拿起砂纸和小零件。余可好奇地看看,问她是不是很忙。
“还好。”夏冬青说,“别磨过头就好。”
“可你们那个帅哥又不在。”余可说。
“Sam吗?他现在还没到要进工作间的时候呢。”夏冬青说,“他还在画图,你要找他得去机房。”
“可你们开学术会议时他也去了啊。我以为你们都是一起的。”
“我这导师人很好,项目经费又足,手下学生都带过去了。”夏冬青答,“小可,你最近这几个月找得也太勤了吧。见一个问一个。”
“总得想办法留下来嘛。”余可答,“我又不像你,这么聪明,技术移民随便哪里都能去,收入也会很高。我——爱情总会来的嘛。”
夏冬青没答话,余可又看看工作间四周,全都是工具,零件,材料,机器,总而言之都是她不懂的东西。夏冬青抱着个小零件打磨得如此起劲,余可便又问道:“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圣诞时不是投了一下,又做了在线笔试嘛。”夏冬青答,“现在法国有个公司对我感兴趣,美国那边也有一个。不过英国这里没有。”
“英国难留。不过你反正也不挑地方。”余可说,“那你就准备去法国了,还是美国?”
“其实我想离英国近点的。之前没想法,可这个导师人真的很好,我想离他近点,以后也许还有工作往来。”夏冬青说,“但是美国那个公司我其实更喜欢,岗位好一点。”
“真羡慕你。”余可说,叹了口气,“已经可以挑了。我呢,还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
“你也试试找工作啊。”夏冬青说,“你学平面设计,应该更容易找到工作才对。”
“太难了。亚洲人,女人,而且——嗨,我成绩也不够好。”余可说,“Daisy,我说句实话,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别的不论,你是我长到这么大,见过的第一个学机械工程的女生。”
“巧了,我也是。”夏冬青说,“我上届没有,我下届也没有,再隔一届才听说有一个师妹。”
“所以你才有资格挑地方。”余可说,“不过你不要考虑导师对你好不好。这种时候,你得想着什么是对你自己最好的。”
这话倒是没错,夏冬青点点头。小零件磨得差不多了,她拿了前两天做的另一个件,两个一拼,严丝合缝。
一瞬间,触电般的成就感贯穿全身。夏冬青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举起那个小零件,而余可已经拿出手机。
“来,我给你拍,合照。”
咔嚓一声,捧着小零件,穿着工装的夏冬青留在了相框中。余可把照片发给夏冬青,夏冬青自己看了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学期加一个假期。”她说,“就这一件东西,终于做出来了。”
“这就是成品?”
“对。”
余可拿起小零件看了看,完全不懂名堂,夏冬青解释说,是某种机器上的一个联结件,企业找她的导师定制的。
“我是不懂。”余可说,“不过,刚才那张照片你就别发到朋友圈了。你那帮亲戚肯定要说闲话的。”
“你说晚了,我刚才就发上去了。”夏冬青答。
她不由又拿出手机,点开微信,这才短短几分钟的功夫,照片下面就多了一大排回复。青青又有黑眼圈了。青青都出国半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土。青青穿得跟她爸爸厂子里的工人似的。青青还是得学学化妆打扮,不然不好嫁。青青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打扮也没用了,找个二婚的吧。青青,千万别找有孩子的,回头我给你介绍。青青,驴牌的包包能不能给我寄一个回来,你肯定不缺钱。青青,你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家也移民出去,跟你作伴啊?
“看,果然是这样。”夏冬青说。
“让她们说吧,越说,她们自己越难受。”余可说,“Daisy,我看你现在心情也好多了。要是回到夏天你刚来那阵,一定要拿着手机跟她们吵上两个小时。”
夏冬青笑了,自己是做过这种事,现在想起来实在浪费时间。这时手机又响了。是邮件。
夏冬青小心翼翼地放下怀里抱着的零件,点开,看了几秒钟,眨眨眼。
“小可,美国那边给我回信了。”她说,“邀请我去面试。”
“啊!Daisy!你太棒了!”
余可一下扑了上去,不由分说抓住夏冬青肩膀一通摇。夏冬青举着手机,看看余可,看看身边的零件,看看窗外明亮的冬日阳光,终于也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