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厚的手册,以及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本厚厚的教材,一个空荡荡的大行李箱。路北北抱着书,拖着箱子走在伦敦街头,冬天的大风中,她两鬓两握小短发已经甩到了脑后,头上的呆毛在风中狂摇不已。
三文鱼教授的课是一星期两节,正课一次,上机课一次,加上每周一见他这两小时,我一周要见他三次一共五小时。家里地上堆着的是他以前留过的和批改的作业,冰箱里放着的是没吃完的半条三文鱼,一会儿到家,书桌上还会多一本他大学时用的教材,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内页里都是他的笔记。抽屉里还会多一个小盒,装着这枚胸针——啊,我真是太不解风情了,我怎么早没想到?逛圣诞市集时,我就应该果断买一对儿戒指,今天送他一枚,我自己戴一枚,一定都要在无名指上。
她停了下来,头发仍在风中摇曳。打开小盒子取出胸针,别在胸前,路北北想起自己以前弹过一首曲子叫流浪者幻想曲。开头几个大和弦气势磅礴,步履稳健,一听就是要去为真理殉道。
她便挺起胸,抬起头,义正凛然,大步向前走去。左脚抬起,右脚还没跟上,一阵大风吹来,怀里的书突然翻卷了页。路北北还没反应过来,那本砖头一样的数学手册的硬封皮一下拍在了她脸上。
她抓开封皮,抓起那两本书,抓着行李箱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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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北,我听说你答应教学神弹琴啦。学神现在可兴奋——”
夏冬青没说完,她扶着路北北的椅背,看着她书桌上的笔记本,屏幕里现在是一排网页。学校学院的人事网站,白金汉宫上给女王写信的地址,联合王国议会的请愿页面,还有谷歌的搜索结果,搜的是如何入英国籍,以及入籍之后如何再脱籍变回中国籍,以及中国大使馆的页面。浏览器旁边,记事本打开着,一行英文字语法标准,拼写正确,甚至行文方式都很英式。
我希望能换掉我的数学课任课老师,西蒙·戴维森教授。
“怎么了?”
路北北转过身,望着夏冬青,眼睛亮晶晶的。
“我是答应学神啦。她那么想学,我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教教她呗。对了,她还想上台演出呢,我听说她已经和社团里申请了,社团给她排了个名额,大概是春天或者夏天时。到时候你们都要去看——夏工,你怎么这么惊讶?学神想上台应该已经很久了,她此前只是一直不敢。”
“我不是惊讶这个!”
夏冬青一拍身边的柜子,柜顶的行李箱晃了三晃,居然一点尘土都没有飘下来。
“你还是想换掉三文鱼?”夏冬青说。
“对啊。学校一直不理我,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议会请愿其实看着挺靠谱,可是不管提交请愿还是征集签名,都得是英国本国公民才有资格。可是中国籍放弃之后又很难再入籍——夏工,咱们宿舍和大使馆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上学期二秘都来看咱们了。那我能不能贿赂他一下,让他帮我假办个英国籍?”
“不能。”夏冬青说。
“我就知道。”路北北说,无奈地关掉了使馆网站页面和议会请愿的页面。“那我只好给女王写信了。不知道这个老太太说话还算数不算数——我听说她和首相的关系就有点像以前咱们封建王朝时的老佛爷和中堂。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和英国内阁还有皇室都不熟。”
“那就先写着看看,反正老太太不歧视外国人,留学生写信她也会回。”
路北北说着,删掉记事本里那行字,重新开始敲键盘。“Your-Majesty——”
“你还知道给女王写信要用Your-Majesty。”夏冬青说。
“那是。三文鱼教授给我的英语题里,我好像见过说这件事的。这意思就是尊敬的女王陛下。不是我说,老太太的谱就是大,平时提到她都得用Her-Majesty,避讳。”
路北北说,手指敲着不停,速度飞快。“我是个中国留学生,硕士在读,冒昧给您写信,是因为——”
“北北!”
夏冬青一把按住她的手腕。路北北抬起头,莫名其妙。
“你还真的打算写信啊!这种事女王也不会管你啊!”
“那我就没办法了?这还是文明社会,发达国家呢?怎么连底层穷苦学生反抗恶毒权威压迫的路都没有?”
“你为什么就非得换掉他?”
夏冬青按着路北北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桌沿,终于站稳了。“北北,你都打算好好读书,努力拿个文凭了。有这么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难道不是好事?”
“就是因为我想拿到文凭,而他认真负责,我才想把他换掉啊。”
路北北答,居然一脸无奈。“夏工,你想想看,他这么严格,我这个成绩怎么可能从他手下混过去?他这门课还是必修,挂两门必修课,学位证就必然没了。我不能挂的。”
“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不及格?看,你的英语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夏冬青说,点点屏幕。“写封邮件一点都不费劲,还这么快。这就是三文鱼教授严格要求你一学期的结果啊。努力一下,这学期的课你肯定也没问题——他教数学,是吧?”
“对,还要用微积分之类的东西。”
“怕什么?我记得你说你大学里还学过微积分呢——你可是英语文学专业的学生。咱们中国学生的平均数学水平真的很高,比洋鬼子强太多。大学学过一遍,有底子,区区一个三文鱼的微积分课,你一个中国学生,还能怕不及格?”
“三文鱼也这么说。他说他十几年里,带过的中国学生还没有一个数学课能不及格。”
“你看。要有信心。”夏冬青说,拍拍路北北肩膀。但路北北没说话,她伸手去书桌边那一摞作业上,拿了最上面那张纸过来,向夏冬青面前一放。密密麻麻一排学号,旁边是姓名,再旁边是成绩,路北北用手指一点,一个48分。
“这是——上学期你那个考试?”
夏冬青张大了嘴,路北北点点头。
“50分及格,这是总评,我48分。”她说,“选择题要是我能对一道,那就是50.5。可是我没对。”
真的就差一道选择题。夏冬青看着那个分数,长叹了一口气。她想着怎么安慰一下路北北,扶着桌子直起身,目光却一下瞟到路北北胸前,一个兔子脚挂在脖子上。
一肚子的话瞬间没了。“周几是三文鱼的课?”她问。
“就是明天,周二下午两点到四点。”
“太好了。明天下午我是三点到五点的课,你不用来找我喝红茶了,我没空。”
“啊?”路北北抬起头,“五点以后呢?”
“五点以后还吃喝,你想让婆婆砍死你?”
“可——可是夏工,那,吃完饭六点,七点?”
“几点也不行,别来找我。”
“你怎么能这样就抛弃我!”
路北北抓住了夏冬青手腕。“我们一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你吃甜的我吃咸的;一起在咖啡店里坐着,你喝咖啡,我喝茶;一起吃过枫糖饼干,你咽了,我吐了;一起打过乒乓球,你赢了,我输了。而且咱们还一起打过冯瑞琪,我说话,你翻译。这是革命情谊啊,你怎么能就这么抛弃我?”
“我抛弃你的兔子脚。”夏冬青说。
她转身就要走,身后是一个绝望的路北北,带着她宁死不肯抛弃的会带来好运气的兔子脚。一步,两步,手已经扶到了门把手,夏冬青突然转过身,而路北北果然还望着她。
“等一下,北北。三文鱼教授的课是你开学第一堂课吗?”
“对。”
“就是说,在他之前,你还没有见过你的同班同学——圣诞回来之后,还都没。”
“对。”
夏冬青关上门,回到路北北面前。
“北北,你是不是其实不想去上课?”
“当然不想了。”
“北北。”
夏冬青弯下了腰,轻轻拥住路北北的肩膀,给了她一个拥抱。鬓角那握小短发擦过夏冬青的脸颊,夏冬青反而把脸贴上去,于是蹭到了北北的脸颊。
“没事的。”她说,“我们都相信你的。我,学神,婆婆,少爷,我们都是。谁要是说你的不好,你就告诉我们,我们都去帮你打他。”
“啊?”
路北北眨眨眼,“你们相信我什么?”
肩膀瞬间被拽回来,眼前是夏冬青呆滞的面孔。“北北,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不是说你不想去上课吗?”
“对啊,上课就会见到三文鱼,所以谁会喜欢上课啊?谁会喜欢见他啊?”
夏冬青站起身,掐掐眉心。
“明天下课别来找我,我工作间里有电锯,拉不住的那种。”她说。
工程师绝尘而去,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路北北坐在桌边,看着屋门,而身后窗外有风吹进来。
“我真的是怕三文鱼给我不及格。”她轻声说,“但是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