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进了学院的院子,拖着行李箱走残疾人通道进楼,再走残疾人通道摸到电梯门口。路北北现在头上不止立着一撮呆毛,还有一大丛炸毛。电梯门开,弯下腰再从底部把箱子使劲往前一推,又是咕咚一声,路北北自己跟着撞进电梯,后面立刻响起个声音。
“哇。你这些是什么?”
路北北转过头,身后居然是三文鱼教授。炸毛顿时落了下去,唯剩呆毛孤零零。“作业。”她答,“你留的。”
“哦,对。”西蒙教授说,“是全部的?”
“是。”
又是一声惊叹,西蒙教授点点头。电梯这会儿到了装作四楼的五楼,他拖起箱子走向办公室,路北北就跟在后面。开门,进屋,写着I’m-not-Google的那张纸仍旧贴在门上,房门一开一关,它就跟着一起一落。放下身后的大书包,路北北照例取出纸笔放在教授的办公桌上,西蒙教授这会儿则放平了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四摞打印纸这会儿露了出来,全都用绳子捆好,并排放在箱子里整整齐齐。
“很好。”他说,“你全都写完了。”
“是。”路北北答。她看着教授把打印纸一摞一摞拎出来放在地上,书桌边立刻堆起一摞小山。从山脚到顶峰,正好比办公桌高一点点。
“我会花时间看完的。争取在二月之前,全都退还给你。”西蒙教授说,“好了,你的圣诞假过得怎么样,去旅游了吗?”
路北北真的很想回他一句我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了。但苦于翻译过来,还要把这话的痛苦再用另一种语言体会一遍,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只是摇摇头,三文鱼教授叹了口气。
“你这一点上又像典型的中国学生了,不知道怎么安排读书和休假。”他说,“之前我建议你去度假,因为你这学期恐怕会很辛苦。”
“有多辛苦?”路北北问,顺便看看书桌旁那一摞打印纸。
“你有了专业课。”三文鱼教授说,“很不幸,是我讲课。”
“我知道的。”路北北答,“圣诞时我查了课表。”
“但你知道课程会讲什么吗?”三文鱼教授又问。
“不知道。”路北北答,老老实实,“但肯定是我不懂的东西。”
“说对了。”
又是一声响,路北北面前多了本砖头,头上的呆毛由此跟着摇了摇。拿起一直放在三文鱼教授桌子上的那本大辞典,路北北不由分说就开始查,math打头,肯定是数学之类的单词,后面这两个我认识,那这就是——
经济数学手册。品相挺好,还是硬皮,但是一看就是很老的版本。“这是?”
“如果你想听懂我的课,这本书的东西你都该掌握。”三文鱼教授说,“但是这些我在课上不会讲太多。”
路北北没说话,她小心翼翼翻开书,扉页上居然写着三文鱼教授的名字。再往后翻翻,第一章就满眼都是她没见过的鬼画符,长得像人脸的数学符号,还有写在书页空白处的一些小字笔记,当然全都是英文。再往后翻,看着也差不太多。路北北干脆直接跳到封底,往前看了几页,一样毫无惊喜,全不懂。
“这本书是我上大学时候用的。”三文鱼教授说,“有点老,但写得非常好。你拿回去看吧。期末再还给我。”
感激涕零。路北北小心翼翼把书收好,而三文鱼教授又拿过一本书,薄了一些,小了一些,新了一些。字典再次翻开,路北北长叹一口气,老老实实告诉三文鱼教授这本书的名字自己连中文都看不懂。
“一些数学方法,用来分析问题。”三文鱼教授答,“这就是这学期你要用的课本,会更难,所以我也建议你提前看看。这本是我的,上课要用到,不能借给你。你去图书馆借一本。”
“好。”路北北答,声音毫无生气。
“另外,上课时我也许会讲得很快,对你来说很快。”三文鱼教授说,“因为你英语不好,但我不能因为你就放慢语速。你也许会来不及抄笔记,也许会难以理解我讲的内容,而且你肯定没有时间当时查字典。所以我建议你带些录音设备,我是允许的。你的手机就可以录音吧?”
手机,简直侮辱我曾经是个弹钢琴的人的身份。路北北二话没说,从书包里掏出个录音笔往桌子上一放,三文鱼教授眼睛却亮了。他拿起那个录音笔左右看看,最后放回路北北面前。
“这个型号很老,至少是十年前的,也许更久。”他说,“我曾经用过,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
“很好用。”路北北答,“我也用了很多年。”
“但是一般的学生不会用到这么专业的型号。”三文鱼教授说,“你曾经涉及过和媒体有关的专业吗?”
“我是——”
路北北想了想,又查了查词典。“我以前是手工艺人。”她说,“专业学习棉花的软化处理。”
“啊?”三文鱼教授一愣,他从没听过这种行业。“这是你们中国的特别的职业?”
“对。非常传统,非常古老,很考验艺人的技术,尤其是手指的运用。”
她说着伸出手,给三文鱼教授看自己指尖的茧子,“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说,“都是当年的职业病。”
“但是,这种工作为什么需要用到录音笔?”
“这是一种古老的技术。我们会用到一种弓,用弓来攻击棉花,然后分辨棉花缠在弓上时,弓会发出的声音。”路北北说,“声音的变化非常特别,很难分辨,所以要用到录音笔,因为有时你要来来回回地听。”
“原来如此。”三文鱼教授点点头,“那么这种古老的技法肯定需要长时间的训练。”
“对。手指,耳朵,还包括脚——弓是连着一些踏板的,脚踩下去,棉花在弓上发出的声音也会变得不一样,代表了不同的软化程度。”
“非常神奇。”三文鱼教授说,“我还想问个问题。这门技艺对时间有精确的要求吗?你从不迟到一分钟的习惯,也是学习这门技艺时秉承的?”
“是的。”路北北说,“这关乎风水。”
风水,她直接就说了拼音Fengshui,而三文鱼教授居然听懂了。“我知道。”他说,“你们中国的风水,非常神奇,但是我以为这是有关建筑学的知识。你处理棉花时也要用到?”
“用的。太阳的光照也会影响棉花的声音和柔软度,所以我们要对照好时间。这是中国古老农业的智慧。”
三文鱼教授点点头。“但你一定少了些读书的时间。”
“是的。”
“那你现在就把这些时间补回来吧。”教授答,“你从事这门古老技艺时用到的工具也能用上,很好。”
炫耀完毕,虚荣心得到满足,路北北点点头,小心收起软化棉花时需要用到的非常专业的设备。而三文鱼教授再次拿过一叠纸。“然后,这是你这周的英语习题。”他说,“很怀念的老朋友,对不对?”
我怀念它一辈子,我怀念你也一辈子,路北北想。她接过作业,连翻都没翻,直接塞进书包,三文鱼教授就又打开抽屉,不知在找什么。路北北内心呐喊着请给我个痛快,面前却多了个小盒子,挺精致。
“圣诞节已经过去了,这个礼物有点迟。”三文鱼教授说,“但我想你会喜欢。”
这次真的受宠若惊。路北北连声道谢,接过盒子。时间这会儿正好到四点,路北北道了谢,道了别,带着一本砖头出了办公室。关上门办公室门,她迫不及待地拆开盒子,想看看里面是什么。精致的盖子拿开,里面便有一点点明亮的闪光。
一枚谷歌公司的别针。Google六个字母的颜色和网页上的一模一样,银色金属边缘在走廊的灯光照耀下映得亮亮的。
北北盖上盒盖。一阵过堂风此时吹过走廊,三文鱼教授办公室门上那页纸就又飞了起来,掠过她鬓角的头发,掠过她的刘海,扶摇直上,只待与呆毛试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