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你考完,也祝贺你的圣诞假要比大部分学生提前开始,不过假期你有一些工作要做,是你之前欠下的。如果你今天有空,就来我办公室,我晚上10点前都在。如果没有,就明天中午12点。另外,最好带个书包。
最好带个书包。路北北把这句话念出了声,感觉耳边已经有三文鱼教授的完美配音。一旁的夏工打球打得热火朝天,她放下手机,喊了一声夏工。“你有包吗?要大的!”
“包?有!”
夏冬青答,侧身正手一拉,对面的外国女生又接空了。她俯身去捡球,打得正上瘾的夏冬青直起身。“实验室里有我书包,你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去,放在桌子上就行。你要干什么?”
“添置点新家具。”路北北答。
“家具?那书包可放不下家具,你要不用绳子捆?我那里也有。”
“可拆卸,可拼装,可随意组合,应该放得下。”路北北说,“不过绳子我也要了。”
“噢,宜家。”夏冬青答,她掏了钥匙链和门禁卡出来往路北北手里一塞,跟着一个反手接下对面发来的球,又是一片喝彩,也有几个学生指摘那个外国女生趁人之危不地道。一来,一回,夏工再度后退一步,一甩臂拉了个超远台,那个女生一个趔趄,可惜还是没接住。
“对了北北,宜家的家具也不轻啊,你一个人搬得动——”
没人回答,环视四周,再看看围观的学生的头顶,没有一个是头上翘着撮毛的。
“——吗?”
夏冬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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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圣诞假期的部分,包括圣诞节之前和新年之后的。圣诞节那一周和新年那一周你可以休息一下。安排好时间,每周写一部分,这样你不会压力太大。”
三文鱼教授说。他拔下U盘,路北北接过去,塞回口袋。小小的钢琴键盘样子的U盘放在空空如也的大双肩背包的侧袋里,路北北提了一下,好像没有多太多份量。
“还有——这些。”
一声闷响,一片灰尘,面前的办公桌上多了半个琴凳那么高的一摞打印纸。
“这是你这一个月没有时间做,以及你迟到那一星期没有来得及写的习题。”三文鱼教授说,“既然你落下了,就补回来。”
“这个——”
路北北看看书包,又看看这一摞纸,还没想好该怎么用英文说句放不下,三文鱼教授又俯下身,从办公桌下面拎出一个提袋。
“我想你的书包可能装不下。”他说,“这个包你也拿走。”
路北北擦了擦眼角。“教授,你人真好。”她说。
“你这句英文说得也很好,比开学的时候强。”三文鱼教授答,“另外,这个假期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我不在伦敦。如果你有问题,我们就邮件联系。”
我是多想不开才会主动给你发邮件,路北北想。她抱起小半叠打印纸想放进提袋,三文鱼教授抢先一步把袋子塞给她,让她撑着袋口,自己把打印纸搬进去,而后书包也装满。两个包现在都鼓鼓囊囊了,路北北刚想试着提一下,三文鱼教授干脆站起身,一手一个拎起来,大步向电梯那边走去。下楼,出门,走到院子里,街上已是灯火通明。
“祝你有个愉快的假期。”三文鱼教授说,把那两个包递给路北北。这个一点都不典型的中国学生接过去,背上,拎上,俨然矮了几公分。
“不管你是否相信,你的英语的确进步了。”三文鱼教授又说,这会儿没了纸笔,他特意把语速放得很慢,以便路北北听清。“你给我写的那份邮件,是你至今为止第一封没有语法错误,没有拼写错误的作品。虽然短,但写得很好。”
“谢谢。”路北北说,两个包压得她喘不过气,只好简洁明快。
“不过,你也要学会享受圣诞和新年的假期。典型的中国学生非常会读书,可是不会度假。”
“好。”路北北答,“我什么都学。”
“MerryChristmas.”三文鱼教授说。
他回教学楼里去了,路北北拎着那两个包,慢慢走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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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工会打乒乓球?”孙伯君说。
“可会了!今天在学校横扫了一群老外!”李凯答。
“然后你就跑出来了。”夏冬青说,“合适吗?”
“特别不合适。我一男的,跟你一个女的打球肯定占便宜啊。”
李大少爷赔着笑,顺便把婆婆切好的水果放到她面前,夏冬青就毫不客气地拿了块苹果。“什么男的女的,我输了那就是输了,不找借口。”
“看看,这就是气魄。”孙伯君说,“少爷,你这赢得亏心吗?”
“太亏了。夏工,你等几天,我先去趟泰国,回来再找你。”
“用不着,我大学时候都是找男生打球的。少爷,你等着,我考完试,咱们再来。”
“夏工好这口,我肯定奉陪。”李凯说,“婆婆,你也来怎么样?加上路北北,咱们打打混双?”
“路北北?她可差着点。”夏冬青说,“她今天才第一次摸乒乓球拍——不过她还学得挺有样子。少爷,你别不信,我觉着她要是真的找体校好好学一下,练一阵,没准能跟你打一打的。”
“嘿,你这话我真的信。”李凯说,“你别说,路北北可是弹琴出身的,这行当其实非常讲究运动神经的。她弹了那么多年,那个协调性,那个身体力量肯定都——”
“啊,你们,都,在。”
声音有气无力,个子也矮了半头,路北北拖着两个包佝偻着身子走进厨房,咣当一声倒在餐桌边,呆毛垂成软软一摊。
“快,快给我拉一下,我肚子抽筋了。”
路北北的运动神经到底怎么样,大家暂时没看出来,但很久没锻炼肯定是真的了。几个人赶紧上前按住她四肢,夏冬青扶着她帮她扭身子,呲牙咧嘴半天,路北北终于喘了口气。
“好了。”她说,声音都是软的,“这个三文鱼,我记他一辈子。”
“是。你记不住,你的肚子也得记住。”夏冬青说,“敢问他又怎么你了?”
路北北没说话,她指指那两个包。“宜家。”她说。
夏冬青有点纳闷,她去翻了翻路北北的包,一下笑出了声。
“说吧,你又打算拿这些做什么家具?”
“手纸。”路北北答。
提到三文鱼,她就没好气。她拎起那两个包回到房间,地毯上咕咚一声,书包和提袋都滚落一旁,也有打印纸滑落出来。肚子仍在隐隐作痛,路北北刚想躺一会儿,身后有了敲门声。
她拖着身子去开了门,竟然是沈畅,拎着个小手包。
两人在屋里对着坐下,路北北有点纳闷,沈畅有点拘谨。学神明天也要开始考试了,这会儿功夫她明明该坐在屋子里念书。沈畅欲言又止,路北北就坐着,看着,最后她忍不住了。
“学神,你的时间比我宝贵。”她说,“我可是今天刚考完呐。”
“北北。”
沈畅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那天说我学你弹琴,就没了自我。”她说,“我想了想,我觉得,不是这样。”
“好吧,我不想跟你争。”路北北说。
“不,我想和你争。”
路北北一愣,学神赶紧又摆摆手,她说错话是常态。而路北北居然一下就笑了。
“我知道了。你想证明一下你是对的。”她说,“你该学我弹,不然你就找不到你自己。”
“不。是因为我肯定找不到,所以我才该学你弹。”沈畅说,“我想了很久,就连之前莫扎特那首曲子我也想了。我觉得,我就是找不到我自己。因为就连那一首也是老师教的。也许这也是种天赋,你的琴声里有你自己在,而别人不一定能做到。所以我想——我应该不属于这种人。”
“不,学神,咱们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小孩子没乐感很正常,大了以后,你唱歌,弹琴,这些东西里都会有你自己在,不可能没有。在咱们现在这个年龄,这早就不是天赋了,是该有的东西。”
“可我就是没有。”沈畅说,“我确信。”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等路北北说话,而北北偏偏没说。她拿起桌子上扔着的那个兔子脚开始梳毛,一根,两根,三根。
“北北。”沈畅终于开口,“你觉得呢?”
“音乐不说谎。”路北北答,“这就是我觉得的事情。”
她的神情是少见的傲气。沈畅眨眨眼,她从来没见过北北这样子。
“但在我这里不适用了。”她说,稍微有点犹豫。
“你一定要自己骗自己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啊。”路北北答。
她又开始给兔子脚梳毛。四,五,六,七,老子云逢七必变,学神想说的话这会儿总该说出来了,她想。
八,九,十。老子有时也有错,大概是那个老子而不是那个老子。
“北北。”
沈畅终于再度开口。“我想让你再听一遍我弹那首曲子。”她说,“我想知道,我们到底谁错了。”
“好。”路北北答,毫不犹豫。“这一件事我永远相信,音乐不说谎。”
沈畅点点头,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又翻翻手包拿出张纸。路北北发现那是她那张考试卷子。
“刚刚你把卷子落在厨房了。”她说,“冬青跟我说,你的选择题做得不好,但她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不是对的,所以你未必就全错。我想,我也可以帮你做一遍,也许——”
她说着就开始看卷子,慢慢念出来答案,速度不比夏工慢。“B,A,A,B,A——”
“学神!”
路北北一把抢过卷子,刚才那点傲气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沈畅一时莫名其妙。
“最后一道题,你就给我留点悬念吧。”路北北说,“夏工可能会做错,但是要是连你也——那个,咱们不提了。你什么时候考完,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去听你弹。”
“十二月四日,下周一我考完最后一门。但我不知道我父母什么时候过来。他们还没定下来。”
“他们要来看你?”路北北问。
“是啊,我不想回去,他们就想来陪我过圣诞,但是——但是——”
沈畅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
“没什么,他们来之前,我一定找你。”
“这时间我都没安排,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叫我。”路北北答。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