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课过后,红着的路北北慢慢褪了色,她就开始慢慢听曲子,找曲子了。舒老师也开始翻他以前用过的谱子。玩笑归玩笑,两人各自思考这件事,都觉得有点麻烦。浪漫主义的曲子往往挺美,但那种美暂时还不属于路北北。但说到干脆选首看上去特别难的,以技术取胜,两个人又都不想这么做。
“虽然想炫技也炫得起来,但是那样对你不太好。”舒老师说。
“我也觉得会很无聊。”路北北说。
这说法几乎厚颜无耻,两人沉默了几秒钟,一起笑出了声。
“好像只要选首难的曲子,你就一定能分数很高。”舒老师说,“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给的。”路北北答,“你偶尔就这样子,你自己没感觉吗?”
“是我给的,那你也赶紧扔掉。”舒老师答,“我在你这个年纪,经常被人说是傲气过头了。但这两年我好多啦,身残志也残。你是不是也冷静冷静?”
“那我换首难点的曲子,好好和别人比比技术。”路北北说,“可我还是觉得我没问题。”
“那你不如挑战一下难度,干脆把协奏曲也换了。”舒老师答,“弹拉三吧。”
世界最难协奏曲之一,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协。这真的是开玩笑了。不过路北北知道舒老师都弹过,就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时。他有他傲气的资本,少年天才绝不是玩笑话。
不能真的和他比,否则要撞死。“我好好找曲子。”路北北说,“总会有首我听着喜欢的。”
“好。”
一首一首地听,几天过去,路北北几乎就要喜欢上这个流派了,可是她始终没能找到哪一首能让自己怦然心动。又到了去舒老师家上课的日子,校门口总是有那么几个家长,不过这次,路北北想着曲子的事情走出校门,穿过马路,上了公交车,干脆完全没听见她们说什么。
实在不行,就来一首难点的算了,比如李斯特。不要挑爱情主题,只要最难的。这样子,虽然我弹着没什么想法,别人也一样没有,分数应该就没问题。
这样想着,她慢慢走上楼梯,走到舒老师家门口。时间还未到,路北北就照常靠在门边等着。不想回身一倚,轻微咔哒一声,后背突然失去了重量。她一个趔趄差点倒栽进去。
而门开的一瞬间,琴声响彻走廊,钢琴与提琴的声音,三重奏。路北北抓着门扶手和门框抬起头,看到舒老师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琴声没停,因为他手下没停,而他立刻又转回头去,头发晃了一下。
一瞬间,路北北就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她提早来了而不小心跌进门,于是看到舒老师回头的这一瞬间。他的右手正攀向小字二组,钢琴声音最美的那一组键,但他的眼神——他没有想到路北北摔进来而本能地回头时,那一瞬间的眼神,让路北北居然一下就想到了一个词。
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接触到的一个词,绝望。
声音永远那么温和,永远带着一点笑容的舒老师,和她年纪有差,但差得不算太多的舒老师,会躺在地板上教她唱巴赫的舒老师,他在弹的曲子是路北北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动听的一首。钢琴与提琴在最美的音域合唱的那一个乐句,十四岁的路北北,她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样子。
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这一刻就此留在她心中。她关上门,走到钢琴边,站在舒老师身边听着他弹完了这一首曲子,舒伯特的遗作夜曲。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她看到他的指尖按在琴键上,按下去,而手腕就慢慢褪后。这不是曲子结束时弹琴的人应有的手势。
路北北轻轻擦擦眼角,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弹得不好。”舒老师轻声说,“岂止是不好,很差。”
路北北没回答。她关掉放伴奏带的CD机,扶舒老师站起来,扶他在地板上坐下,躺下。而后她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来,拿着带来的谱子,慢慢翻看。
而两人没再说话。客厅中时钟指针指向六点三十分,还有十分钟才是正常的上课时间。舒老师躺着,路北北坐着,秒针一圈又一圈,分针一格又一格,直到六点四十分。
“舒老师。”路北北轻声说。
“嗯。”
“我想好弹什么曲子了。”
“哪一首?”
“具体的还没有,但是我想弹舒伯特的曲子,是他的就可以。”
“是因为我刚刚弹了吗?”
“是。”
舒老师轻轻呼了口气。
“为什么听我弹过,你就要弹呢。”
“我有了些想法。”
“什么想法?”
“有些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有概念的东西,我想到了。”
她还是说出了那个词,而舒老师看看他,又看看天花板。不够亮的房间,没来得及打开的顶灯,最后的光亮慢慢褪去,阴影正占据房间。
“舒伯特非常难。”他说,“听上去有多美,弹起来就有多难,因为很难时刻留住他最终要的那件事。每分每秒都要留住,一遍又一遍,所以太难。”
“他最终要的是什么?”
“光。”
“光?”
“要用一生去留住的光。”舒老师轻声说,“北北,我想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站不起来了,要怎么办呢。”
“那我扶你起来。”
路北北说,不假思索。
但说完她就愣了一下。她望向舒老师,而后看到这位年轻钢琴家的笑容。那不像他平时那种挺温和的笑,反而多了些孩子气。
就更灿烂一点。他笑了半天,扶着琴凳坐起来,倚了上去。“还是说点正经的吧。如果你一定要弹舒伯特的话,想弹哪一首呢?”
“按比赛要求,该是奏鸣曲中的一个乐章。舒伯特最著名的奏鸣曲就是D960,所以我想弹D960的第三乐章。”
“正巧,我前两天弹了弹960。谱子就在书架上,你去拿吧,黄色的,骑熊社那本。”
路北北就去了,没费工夫翻,因为那本黄色的谱子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显然是舒老师最近才用过的。谱子不算新,但很干净,扉页上写着舒老师的名字,他买新谱子的时候习惯这么做。拿谱子回来,两人先翻着看了一遍,聊了聊结构,聊了聊主题,聊了聊路北北想弹的第三乐章哪里会难。最后,舒老师问路北北第三乐章想怎么弹。
“不用管你刚才听我弹琴时是什么感觉,也不用管你听过的录音会怎样弹,也不用管我刚才都说过什么。只说你自己的想法。”
“我的想法。”
路北北想了想,挠挠头,呆毛晃了晃。
“我会很热烈。”她说,“但我知道热烈是不对的。但我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对。”
“你会觉得这里不对,是因为一开始你没开对头。虽然你要弹第三乐章,但问题出在第一乐章上,全曲主题你没懂。”
“第一乐章的主题,换成你会怎么想?”路北北问,“你说你前几天弹过了。”
“我啊。”
舒老师叫路北北拿过纸笔。“前几天我弹的时候,会有这样几个想法——首先,开头是在夜里。”
他拿着铅笔一边写一边说,路北北看着他写下的几个词。长夜星光,大雪中行走之人,迷雾求索,将死之勇气,天鹅挽歌。
“这是它看上去的样子。”他又说,“但更开始的开始,藏在这些事下面。”
“下面又是什么?”
“下面。”
舒老师又写了写,但又划掉,再写,再划,路北北看着铅笔尖在纸上来来回回,有些头晕目眩。写着的东西最后全都划掉,舒老师拿了张新纸,五个字写在上面:最苦是人间。
“这是开始。”他说,“是舒伯特的大主题的开始。”
“我不太明白。”路北北说,“而且这只是开始?那之后是什么?”
“是迎接它。”
“为什么要迎接?”
“就是我刚才说过的了。因为有光,因为要留住光,因为要时刻留住。就算最苦是人间,就算一直是,也要一直留下光。”
路北北想了好半天,恍然大悟。
“贝多芬的感觉,对吧?”她说,“舒伯特继承了贝多芬的衣钵,所以这样想就对了,他虽然身高不够,但也要卡住命运的嗓子眼。”
舒老师一下笑出了声。客厅中这会儿更昏暗了,太阳就要落山,他便叫路北北去把灯打开。小小的白色开关就在墙边,路北北按下去,光顿时照亮每一个角落。
“行吧。”舒老师说,“你这么说,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不妨再往深处想想,如果不能扼住呢?”
“那不行。不然就被命运掐死了。”
舒老师又笑了好半天。他刚才弹琴时明明那么难受——看着就让路北北觉得那么难受,但不知为何,这会儿他又笑得这么开心,而且是路北北从没见过的开心。路北北望着他笑,自己就也想跟着笑。
不过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
“可你还是得想个办法,虽然扼不住,但也不能被它反过来掐死。”舒老师笑着说,“不然,你还怎么弹琴?”
路北北又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仰起头望着舒老师,舒老师轻轻敲敲铅笔。
“要想想光在哪里,而且要相信一定在那里——最苦是人间,一直都是,而光也在人间,永远都在。”他说,“但你要知道,因为最苦是人间,所以不是你现在想的那种光。”
信息量太大,路北北只抓住了最后一句。“我想的是哪种?”她问。
“又要让我说出来?”
“我才不信你每次都猜得对。”
“太阳光,还得是至少早晨十点之后的那种,现在客厅里这亮度都不够。我就不问对不对了——嗯,你也不用问为什么了,因为我就是知道。”
路北北扁嘴。跟着舒老师上课,她永远那么省力气,因为自己在想什么根本就不用开口说出来。
而且不为什么,他就是知道,这么简单,这么干脆,让路北北也快要绝望。
“最苦是人间。”她重复道,“非得是在这句话上开始吗?”
“是。”舒老师答。
“该怎么开始呢?”路北北又问。
舒老师没答,他揉揉肩膀,又躺在了地板上。
“弹一段试试吧。”他说,“我先听听你现在能弹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