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余可说。
“哟。”路北北答。
“晚上好!”李凯说,“吃饭吗?”
“啊?”
少爷已经饿疯了,见到人就问要不要吃东西。余可一愣,摇摇头,可身旁又飘来一句话。声音不大,可声调莫名地俏皮,于是听着就莫名地讨厌。
“复调是什么?”路北北问。
“北北。”
夏冬青回过头来,“是我问的。你就别难为她了——来,你肯定知道,给我讲讲。”
余可趁机缩回去了,而路北北看着夏冬青,眨眨眼。“I’m-not-Google.”
“嘿。”
夏冬青一下笑了,路北北也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声里比平时少了几分力气。“夏工,睡得挺好的吧?我看你现在精神不错。”
“让你说对了,真的差点睡着,结果有个提琴吱了一声,我一下就精神了。”
路北北又笑了起来,“哨音。”她说,“对了,少爷今天请客。咱们一会儿去中国城吃大餐吧?我们两个都饿了一天了。”
“这可是好事,饿得值。”夏冬青答,“不过少爷不攒钱了?”
“先吃再说。”李凯说,“学神干什么呢?她不饿?”
夏冬青回过头。曲子很短,乔治早就弹完了,但钢琴那边不知为何又多了几个人。音乐厅里刚刚还在收拾场地的那几个外国学生凑过来了,看着沈畅和乔治拿着谱子指指点点。余可也凑在一旁看热闹。冯瑞琪倒是没过去,仍旧坐在旁边看手机。
“学神说,这个人刚才弹的曲子她也会,她想和他交流一下。”夏冬青说。
好不容易攒起的精气神突然不见了,两只饿狼一起长叹一声,又一起趴在椅子背上,只剩眼神可怜兮兮。夏冬青又笑了。
“学神嘛。”她说,“你们叫也叫不动她。”
“我知道,所以你看我都没叫。”李凯说,“上次咱们等她吃饭,六点下课,咱们等到了八点。老师都饿了,她还没问完。”
“你们两个真的一天没吃饭?”夏冬青说,“好歹先吃点什么啊。”
“英国饭怎么吃?”李凯说,“意面披萨三明治,汉堡卷子炸鱼条,你告诉我这是人吃的东西?”
“少爷宁可吃生肉,也不想吃英国饭了。”路北北说。
“你给我摸良心讲,你觉得英国菜能吃?”少爷说。
“我摸着肋骨讲,不能。”路北北说,“要说吃,那还得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啊,我家楼下那个包子店,我好想念你。”
“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别说了,我口水都下来了。”李凯说,“我大中华料理这么博大精深,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等连做饭都不会的蛮夷之国来?”
“没想开呗。少爷,你不如买块地,盖个楼,办个新西方厨师培训,雇婆婆当校长,教教英国人怎么做好饭。”路北北说。
“不对,盖也是先盖医院,治治他们的味觉。”李凯说,“他们哪是做不好饭,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做饭。一个土豆,皮都不削,直接扔烤箱里一烤,拿出来就吃。他们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没乐趣,还没人性。”路北北说,“天一黑连超市都关了,晚上打游戏饿了想吃烤土豆都没有。过个周末又是什么店都关了,除了睡觉打游戏都不知道干什么。”
“放国内,这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李凯说,“夜生活十点以后才开始,这是人生的乐趣啊。都不说别的,我家楼下那个烤串店,半夜两点都能送餐上门。换他们英国人这种经商法,分分钟就倒闭了。啊——活在中国怎么这么幸福?此生无悔吃货国人,下辈子还要当。”
“四分之一的投胎概率,当上应该是不难,但千万不要想不开,当上了还跑到这里。”路北北也说。
夏冬青瞟了他们一眼,使劲忍着笑。“来英国真是苦了二位。”她说。
“我要回家。”李凯答。
“我要回家。”路北北说。
两条饿狼这会儿已经神志不清了,幸好钢琴那边,沈畅好像正站起身。趴着的两只狼精神一振,不约而同起身要扑过去抢回学神,可沈畅先他们一步,坐在了钢琴前。路北北站起来的半个身子倒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大少爷一头栽回椅子里。耳畔又是钢琴声响起,夏冬青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也坐回路北北那半个身子旁边。
同样的曲子,换个人弹,第三遍。也许是已经听熟了的缘故,夏冬青偶然发现了几个真的挺好听的地方,而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路北北。她仍旧是半个身子栽在椅子上,一手抓着夏工的手腕,额头顶着椅子。
“咱们可以把学神带走了。”她说,“她弹得比那个男生好,不用聊了。”
“真的?”夏冬青问。
“真的。”路北北说,“学神比刚才那个弹琴的强多了。而且她数学铁定好,巴赫弹得就更好。”
“还有这种说法?”
“有啊,这是玄学。”路北北拖着声音说,“刚才那个弹得让人想睡觉,你听学神这个是不是好听多了?”
好像似乎也许真的是。曲子再一次到了结尾,夏冬青居然跟着哼了哼旋律。三遍听完她已经记住了,哪里似乎挺好听。
而路北北又拽拽夏冬青。“快,夏工,你力气大,特别会拖人。使出你那天把我从屋子里拖到厨房的力气来。”
“对,我们两个都没劲了。”李凯说,只剩下气声。“拖出来学神,一会儿你多吃点,补充体力。”
两条饿狼就要死在这里,夏冬青站起身凑到钢琴前。沈畅正指着谱子问乔治什么事,夏冬青想插话却插不进去。一分钟,两分钟,两人的手指只挪了一行,而谱子后面显然还有一页多。夏冬青忍不住了,拍拍沈畅,用中文向她说了句可以走了。
“北北说你弹得挺好,就不用再问了。”她说,“咱们去吃饭吧?”
“啊?”
沈畅一愣,围在一起的几个外国学生没听明白,而余可瞟了路北北一眼。那只头上有撮毛梳不平的饿狼这会儿居然爬过了椅子,手脚并用扶到钢琴旁,她等夏冬青等得太着急。
“可——”
“你比他强多了。”
扶着钢琴腿的路北北奄奄一息,看着沈畅。“他断奏都不对,他连奏都不对,他装饰音都不对,他整个人都不对,夏工听完他弹琴都睡着了。学神,虽然我一直劝你找个外国老师,可你也不能这么随便迷信外国人。你比他弹得好多了,所以咱们快去吃饭吧。”
声音如此微弱,甚至没力气断句,没力气换气。沈畅好不容易才听清。但她又是很惊讶了。
“真的?”她问,“北北,你真的这么觉得?这次你又觉得我在想什么——他弹琴时又给你什么感觉?”
路北北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学神,这已经不是感觉的问题了,那是后话。他弹的很多地方是错的。你要是像他这样,巴赫要气活,我和少爷要饿死。”
信,信到了家。不知道为什么沈畅就觉得路北北就是这么有说服力。她便站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乔治道了个歉,说自己朋友来了要先离开,又向剩下几个外国学生道谢。夏冬青就也扶起路北北。三人刚要走,一回头,却看到冯瑞琪迎了上来。
“抱歉,你们刚才说什么?”她用英文问。
“我们——去吃饭。”夏冬青答。
“说了坏话,侮辱了别人,就想走?还是说你们以为换种语言说就没人懂了?”
真的没听懂。路北北发觉了这声音直直地戳向她,她抬起头,果然迎上了这个不认识的中国脸孔的女生的犀利目光。语言不通,她又望向另外两个室友,却发现她们全都变了脸色,而一旁的外国学生也是。
“别乱说,我们没有侮辱谁。”夏冬青说。
“你们说乔治弹琴听得让人想睡觉,说他要气得巴赫活过来。这不是侮辱人,是什么?”
乔治的脸色顿时更差了,另外几个外国学生也议论纷纷,沈畅连连摆手。
“不,北北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北北的意思是,我应该认真一点,不能像乔治那样弹。”
夏冬青踢了沈畅一脚,周围几个学生的脸色现在难看得要命,沈畅顿时满脸通红。路北北这时好不容易扶着夏工和钢琴站直了身子,面前的冯瑞琪居高临下,身旁几个外国学生也都盯着她,她一时有点茫然。
“你们在说什么?”她说,望着冯瑞琪,“你好像在跟我说话,还挺生气的样子,但我英语都就着饭吃光了,实在听不懂。咱们说中文怎么样?”
“她不愿意说中文。”夏冬青说,“但是她听得懂,她觉得你刚刚在侮辱人。”
“啊?”
饿得头晕眼花的路北北,这会儿脑子也不好使了。“对,是。”她说,“断奏连奏装饰音——哦,还有踏板,他连踏板都是乱踩的。是挺侮辱观众。”
“北北!”夏冬青说。
她已经担心北北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间音乐厅。那几个外国学生又问冯瑞琪路北北是在说什么,冯瑞琪还没答,夏冬青抢先接过话去。“她在解释她不是这个意思。沈畅,北北说的那几个名词,你给他们说一下?”
专业术语夏冬青不知该怎么说,但她没想到学神也一样。她翻出手机字典查了查,这才回答了。不管不顾,夏冬青继续接话,顺便用手肘轻轻碰碰沈畅。“她说得不是没道理吧。这些就是有问题,对不对?”
“我觉得北北应该有道理的。”沈畅连忙说,“对了,谢曼,你觉得呢?”
她望向其中一个棕色头发的外国男生,眼神中满是求助。夏冬青想起来音乐会刚开始时是他先上来介绍了一下——这个社团的会长。他应该挺明白,她想,只要路北北说的没问题就好。
但谢曼没说话。沈畅望着他,他也没答。
夏冬青一时茫然,而路北北又重复道:“咱们真的不能说中文吗?余可说过的,当着别人的面说人家不懂的语言是不尊重。夏工,你起码要说句中国话给我听嘛。”
语言障碍有时实在让人无可奈何。夏冬青撇撇嘴,刚要再解释,冯瑞琪却脱口而出。
“你自己就不尊重别人,还要别人尊重你?”
居然是中文,所有人加上余可都惊呆了,李凯大少爷也终于翻过了椅子,爬到第一排座位上,一起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