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北忙着翻字典,西蒙教授就耐心地看着她查。上周一来,这个英语糟透了的中国学生按了半个多小时的手机,就是在查字典。这次教授就专门给她备了一本厚厚的中文英文词典,比手机要权威。
而桌上现在已经满是草稿纸,也仍旧全都写满了字,教授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毕竟这个学生基础太差。上周第一次见面,她的英语水平把他吓了一跳,教授甚至怀疑学校发录取通知书时给她发错了。问了十分钟,她迷茫了十分钟,最后拿出一叠纸来请教授写下来。
路北北是认真的,教授看得出来,因为她是盯着他的眼睛很礼貌地说出这句难得能让人听懂的英文的——你可以写下来吗?我就可以查字典。那时,教授就想,她很不像典型的中国学生——至少不像刚来的典型中国学生,他们会习惯避免和别人对视,就好像不愿意认真听人说话一样。
教授就写了,用这么艰难的方式与路北北沟通了半个多小时。那时,看着路北北一点一点查字典,一个词一个词拼出来组成句子,再把纸递给他,教授越发觉得路北北实在不像个典型的中国学生,从成绩到态度都不像,但并非一无是处。
他由此觉得,在这个学生身上花时间应该是值得的。更何况,不管值不值得,这都是为一个导师应尽的责任。西蒙教授便特地为路北北延长了会面时间,每周一下午两点到四点都是属于她的时间。毕竟纸笔聊天太慢。
他没失望,这一星期过后,路北北把他留的作业全部按时完成了。翻翻那一叠一字一字认真写好,但又有不少错误的习题,再看看她递上来这份乱七八糟的小论文,教授又发现自己要面对的问题不止是纸笔聊天——这个中国学生比他想得还更不典型一点:她不止英语烂,数学还烂,这份统计基础课的论文作业里她居然一点数字都没用。
“北北。”西蒙教授说,“你这份小论文,应该用一些统计数据来证明你的结论。”
他说着,写下几个对北北来说大概比较难的单词,又多写了几个统计概念,他猜这个学生应该是基础差到完全不懂。果然,路北北又开始查字典了,半天过去,她终于抬起头。
“平均值,众数,中位数,方差,这些我知道了——但是Covariance?”
她说了句中文,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有点不好意思。“抱歉,这个词我中文也不懂。”
“协方差。”三文鱼教授说,“它说的是两件事之间的关系。例如,你的数学成绩和你是中国学生,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联系,可以用协方差来检验。”
“可以吗?”
路北北很好奇,她头一次听说。
“可以。”三文鱼教授点点头,“以前我以为这一定是高度正相关,但你显然是零值。看来你是离群点了。”
路北北没听懂,但她清楚这是调侃,也许是因为直觉。而这直觉还告诉她,三文鱼教授话里这一大堆她听不明白的单词,就算她再让他写下来查了字典,也会和这个协方差一样看不明白。
她就没做进一步沟通的努力,而三文鱼教授也没打算再说。他又拿起路北北那份一页纸的小论文,交还给她。“你应该找一些数据,然后用这些变量来检验这些数据,由此证明你的论点。这样才能让你的论文有说服力。”
“那我该去哪里找数据呢?”
三文鱼教授看着路北北,北北不由往后缩了缩。明明不是三文鱼教授留的作业,是商科统计基础课的论文,可三文鱼教授问起她课业,她多了嘴,于是自找麻烦。
“你等一下。”
教授说。他敲敲键盘,搜了几个网站出来,然后把电脑屏幕扭向路北北。
“世界银行,各国银行网站,各国统计局的网站,还有一些专业数据库。”他说,“这些都可以用。学校也买了数据库,你可以去机房查。以及——”
屏幕上是欧萌中央银行的网页,教授点进了名为统计报告的子页面,里面有一大堆论文和报告。他翻了翻,找了一篇看着比较浅显的文章点进去,找到其中数据论证的部分。
“看。”他说,“不止是我们刚刚说的那几个变量,你还可以把数据做成图表,这样更清楚。比如这个——”
“抱歉,再等一下。”
路北北又开始按字典,三文鱼教授就只好等着。半天,这个一点都不典型的中国学生抬起头,抄起铅笔。
“我懂了。”她兴奋地说,“找一些数据,做成这个样子的图表,然后解释一下图表,对吧?”
“对。”三文鱼教授点点头,他终于欣慰了一点点。
“那,图表怎么做?”路北北又问。
如此勤奋好学,如此虚心提问,三文鱼教授却好像没听清。路北北身上那点并不典型,却很令人赞赏的东西突然消失了,他那点欣慰于是就此凝固成铁板一块。
“你说什么?”他问。
“这个,图表,该怎么做?”路北北重复道。
而三文鱼教授看看她,已然铁板一样的脸越发僵硬。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提笔多写一个字,大概因为草稿纸太满了。他只是关掉网页,打开了Word敲下几个大字,然后起身去按了按打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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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工——!”
“啊?”
余可几乎就要把夏冬青拉到学校门口了,但不远处,一只路北北突然窜了出来,一下把她们两个堵在了校门口。双眼冒火,二话不说,路北北一把拽过夏冬青就往回走,余可叫了一声。“路北北,你干什么!”
“夏工是我的人了!”路北北答,头也不回。
“你给我站住!”
高跟鞋天生不如路北北的平底鞋有优势,但余可胜在和鞋子的契合度良好,三步并作两步娴熟地追了上去。可路北北突然转身一个急停,顺便把夏冬青往自己身后一揽,余可差点没站住,后退半步又一晃,才没摔倒。
“余可。”路北北说,“你给我老实点,否则我咬你。”
头顶有撮呆毛的女孩不知打了什么鸡血,霸气横飞,战斗力远胜平时。余可不由自主地又退了退。
“你给我等着。”她说,咬牙切齿。
“你还想打一架?”路北北答,“我警告你,我可是从小被打大的,早就练成了空手道二十八段——呔!”
余可头也不回地跑了。路北北回过头,拉起已经看呆了的夏冬青,向学校里的咖啡店走去。
仍旧是窗边的长条桌和高脚凳,仍旧是一杯拿铁和一杯红茶,仍旧是两人排排坐。夏冬青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虽然她很感激这次又是路北北请客,但——
“你真的不能投诉他种族歧视。”
夏冬青说,一脸生无可恋。
“我不投诉种族歧视,我投诉他推卸责任。”路北北说,“什么叫I’m-not-Google?”
“我不是谷歌。”夏冬青说,“你的英语真的需要提高。”
“别打岔。你说,我不就是问问他表格该怎么做,他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吗?打印出来一张纸写着I’m-not-Google,又给我一瓶胶水,让我贴在他办公室门外,说要让每个来找他的学生都先看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了,每个人都要懂得善用搜索引擎。”
“可他能解决,我为什么要去问Google?我的学费白交了嘛?”
“你说反了。Google都能解决,你还问他干什么?你的学费交上去,就是为了让他给你解决Google解决不了的事啊。不过要我说,这倒不全是你的错。咱们中国学生就是不喜欢自己动手解决问题,恨不得所有答案都从天上掉下来砸在脑袋上。”
“可他总能顺便解决一下吧——我以前完全没做过。我说,我真的不能投诉?”
夏冬青把头从左摇到右,又从右摇回左。
“不行。”她说,喝下一口咖啡。
“可他最后居然叫我重写论文!大好的读书周假期,他已经给我留了一大堆英语题,还要叫我重写这种东西?”
“因为他对你很负责,不能让你拿粗制滥造的东西交上去见人。”
路北北一头磕在桌子上,呆毛晃了两晃,垂下来,正好蘸进敞着盖子的红茶杯。
“北北,你也知道自己需要一张文凭,那你就忍一忍嘛。这个教授也是为你好。”
“我不在乎有没有文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那你将来总要工作的吧?你是英语专业的,可英语还这么差,这张文凭又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打算怎么养活自己?”
“我不知道。”路北北说,“我没想过回去做什么。”
夏冬青伸手把路北北拎起来,看着一滴红茶从她的呆毛上落下。
“那就想。”
路北北捧着红茶杯望着窗外,目光呆滞,湿漉漉的呆毛这会儿软软地垂下来,成了一个圈。夏冬青慢慢把自己的咖啡喝完,自觉终于有了点力气可以应付路北北了。
“北北,你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夏冬青问,“有感兴趣的,你就可以当成工作去做嘛。”
“感兴趣——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路北北说,连声音听着都那么了无生气。“有没有什么工作是很清闲,可以常常打游戏的?公务员行吗?”
“天呐。”
夏冬青这次连摇头都懒得摇了。可路北北这会儿托腮看着夏冬青,眼睛亮亮的。“我听说公务员都很闲呐。”
“一点都不。我表姐就在乡里做公务员,干了一年,瘦了十斤,脾气也变成炮仗了,一点就着。过年时我大姨让她杀鸡,她站在笼子边还没打开门,里面的鸡都吓得四处乱飞。”
如此杀气腾腾,可怜了那一笼子的活鸡。路北北眨眨眼。“至于吗?”
“太至于了。每天对着一群大爷大妈,讲理讲不通,吵架吵不过,一肚子气全都自己堵着。你还想坐着打游戏?不砸电脑就不错了。”
“但是总有清闲的岗位嘛。”
“不说有没有,你考得上吗?”
现在变成了夏冬青托腮看着路北北,北北一愣。
“都考什么?”
“行测,申论。”夏冬青答,“别的不提,行测要考数学,你行吗?”
“我——行吧。我现在连协方差都知道是什么呢,是关系。”
夏冬青不理路北北,自己拿了张纸出来,写了一列数字。“行测不考协方差,考数字推理,来,你看看后面填什么?”
路北北低下头。1,2,5,29,后面空着条横线。夏冬青的目光此刻充满期待,但路北北总觉得这目光里还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她拿起笔,写写画画,算了半天,最后把笔往桌子上一扔。
“填什么?”她问。
“866。”夏冬青答,“5是1和2的平方和,29是2和5的平方和,所以5和29的平方和等于866,这就是规律了。”
“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平方,出题的人都是变态吗?”
“这题已经算容易的了。”夏冬青说。
“那有没有降分条件?保送条件?”
不知为何路北北总想着歪门邪道,夏冬青不由撇嘴。“有。可你符合资格吗?退役军人,西部志愿者——或者你报考偏远地区?”
“偏远地区要是没有宽带怎么办?”路北北说,“而且只有这么几个优惠政策吗?”
那一杯咖啡建立起来的力气突然泄没了。夏冬青抓着桌沿,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党员。”她说,“很多职位只招党员,竞争会小一点。你入党了?”
“当然没有。”路北北说,理直气壮。
自然而然的答案,夏冬青一头栽在桌子上,再也不想直起身子。这次倒换成了路北北一把拎起了她。
“我还没泄气,你怎么就倒下了?离毕业还早着呢,咱们说那么远的事情干什么。快,帮我想想,怎么把三文鱼换掉?”
“你换不掉的。”夏冬青说,声音仿佛来自虚无。“你这么想混日子,一混到底不就完了?他又不是你任课老师,又不给你打分,他给你留作业你干脆就不写,论文打回来你也不用理他,他每周虐待你两小时,你就当看戏——”
夏冬青没说下去,哪里不对。
“北北,你不是自己想来英国的,是不是?是你父母让你一定要来这里读书?”
路北北没回答,她抱住头,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半个人又瘫在了桌子上。
“不是这个问题。但是,真的不能换掉三文鱼吗?”她问。
“不能。”夏冬青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