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的热水换了一茬又一茬,浓茶由苦逐渐变淡,最后变得虚无,只有白水味道。
坐在三楼的封无疆,心中越发苍凉孤寂,自己再怎么努力却还是无法让子女过上平稳安定的日子,内心不由得便升起了浓浓的一股渺茫无助感,反映在脸上便是糅合着自责、羞愧、无奈、愤恨的复杂表情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的本性,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啊!可这小子实在是太过自私自利、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了,他的一生还长着呢,这样下去的话,就算不众叛亲离也会遭人暗算的啊!若他有朝一日能够自知,改掉自己身上的这些毛病,或许还能有所成就,怕就怕这小子最后会误入歧途,万劫不复啊!每次一想到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逆子,封无疆都觉得自己心里面是在实堵得慌,也不是自己对他不疼爱,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啊!可这小子非但体会不到父母的良苦用心,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祸滋事,一次次的将家人拖进泥沼,不知悔改也就罢了,居然还毫无担当意识的将责任推卸给别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陷家人于不义之地,自己这是遭了什么孽生下了这么一个讨债的主?
不过,只得万幸的是,自己还有一个能让他释怀与展眉的长女封小勺。
封无疆从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小公主是来他家报恩的!
封小勺是足月难产生下来的,一直到与自己同一天生辰同一个时间点辰时,响亮的像这个尘世宣告了自己降临的第一声。
满头浓密的毛发,粗眉大眼,声如洪钟,瞳色幽黑。
刚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散发的是地地道道的男儿气概,所以,那一刹那包括大夫产婆在内的所有给她节省的人,最后看到这个小婴儿的时候,只是惊奇的同声说道:“幸亏是个女儿,难怪如此命大!”
只有深谙五行八卦之术的三叔公,在这孩子满月的时候,细观眉目,掐指深算后,对封无疆沉声说道:“你应该感到庆幸,这孩子来这世上是给你报恩的,否则若果真如之前大夫所说的是个儿子的话,你家又是百年内再无安宁!”
后又在某一天跟他说道:“你家这女娃儿,不同于寻常人,你就不要给她起太过托大的名字,取个通俗的器物之名,只有这样才能制住她的性子。她的一生无性命之忧,自有富贵,会遭遇不断,虽总能化险为夷,但十有八九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换句话来说,若果真是个男儿身的话,际遇成就更大!”
封无疆闻言一一默记于心,所以给女儿取名小勺,取厨房调羹汤匙之意,希望她终生衣食无忧,平淡安然长大。
而后果真如三叔公所说的那般,这小家伙打小就是一个男孩子的性格,无论言行举止,还是胸怀抱负,不过所幸的是这丫头在十三岁来葵水之后,身上的女儿情态也渐渐显现,这才逐渐显现英姿煞爽的巾帼风范。
然而,亦如三叔公所料,小小年纪的小勺便显示出与常人不同的天赋异禀,若不是她的性子比较冲动急躁,也许封无疆早就让她拜师学艺了。
不过,封小勺四岁的那年是他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因而他也就没有再顾虑太多,在文竹看中封小勺后,虽不舍却还是将其送进了古岚枫,也许只有那里面才能更好的保护她,不让她受更多的伤害。
封小勺自那以后就变得敏感多疑,甚至一度对父母也是满怀戒备,封无疆心里在滴血,最后是花了多久才安抚好的,他跟紫罗也许都已经忘了,只是那孩子原本纯真无邪的眼睛里面自此多了一份沉重,她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啊!
每每想到这里,封无疆总觉得心里面痛的厉害,自家这个女儿是投错了人家啊,要是她投在另一个人家那里,或许真的会是个才冠天下、举世无双的大家闺秀吧?也只有生长在自己家,才会这么不得自己爷爷的疼惜吧?
女儿贴心,男儿操心,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就连父亲也是偏袒弟弟跟小妹的,却为何就那么重男轻女对自己的亲生长孙女这般无情?父亲不肯承认自己也就罢了,为何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待见,容她不下?
不过,小勺毕竟不同于常人,虽还稚气未脱,却无论是在学业还是武艺上,都没怎么让父母师傅操过心。虽然脾气暴躁,性格冲动,直言快语,时常与人有些小摩擦,却也是善良正直的侠义情怀,自有气度心胸,自成一格,因而颇得师傅们的赏识,最终才华展露,抱负自现,成为古岚枫最耀眼的七门星之一。不仅如此,最后还因杰出的领导能力而成为整个古岚枫默认的成为星主的准接班人。
他不知道这期间自己的女儿究竟吃过了多少苦,但有一天,许久未牵着她逛街的封无疆在触摸到自己手上那小手中指上的一摞厚茧时,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也忍不住湿红了眼眶,心内五味杂陈。
封小勺越是体贴心疼父母,封无疆越觉得自己亏欠她越多,她不应该承担那么多不属于她来承担的东西,可他却又是无助无奈的往她身上担负更多,而察觉到父母心思的封小勺总会一次次的宽慰着他们,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不懂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却也欣慰孩子的体谅,所以这让他怎么能不心疼得紧?
只不过,“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接到古岚枫的消息,心急如燎的赶到古岚枫时,一眼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把什么都深藏于心的少女,而只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只剩一口气的活物!他很庆幸没让紫罗同行,否则后果怎样他不敢想象!
昏迷了近半个月的人儿睁开眼后,封无疆心中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她记不得所有了,这于她于自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作为她的父亲而言,我给不了你全部的安宁与快乐,只要你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过上一段平静快乐的日子,即使最后被怨恨,我也绝不后悔!
虽然这三年来,小勺的身体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情况,但并未断根,否则匡烈子也不会为她四处奔波了。
为什么这么一个好孩子却要享受这样的待遇?
封无疆怒问苍穹,却无力回天。
然而人都是慢慢会变的,当受伤的他再也无法为这个家挑起顶梁的时候,已经习惯于自家姑娘的细心体贴的封无疆,越来越害怕有朝一日他会失去她,这种担忧使得他越加想要将孩子们控制在自己的范围之内,却不料抓得越紧反抗的越厉害!
自己的儿子已经是这样了,他真的很害怕自己的女儿也会这样!
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他的女儿究竟怎么啦,他也不清楚。很多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对女儿何止是亏欠,还是一辈子都无法还清的忽视,一如自己的父亲对待自己一般!
虽他动不动就责骂他们,那也是怕他们走错路啊,毕竟一旦走错了,可就会终身悔之莫及的啊!
……
荒鸡啼鸣,正是丑牛反刍的时候,封小勺的房间之内终于有了动静儿。
匡烈子的额上已是大汗淋漓,原本花白的发须此时已经全白,给人一种瞬间就苍老十年的感觉。
匡烈子小心翼翼的从身上还兀自冒着白气的小勺的后背心收回双手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竭,只好想先靠在她的床帏上稍事休整,结果却不料未能稳住身子一跤跌下床去,直急得他额头直冒冷汗,要是就这样打扰到封小勺了,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不过,还好,封小勺只是眉头微皱了一下,并无太大影响,还好自己平时工作做的还算到位!匡烈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就那样躺在地上瞧着在封小勺身体四周越加浓郁的白色雾气,心中一动,强行吞了下去,却还是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慢慢渗出来。
室外的燕云霄闻声正欲破窗而入,却被一人扯住了衣角,回头一看,是封伯父。不由得心下疑虑,还未开口,便见伯父开口说道:“不要进去,他们自己会处理的。”
“这个……”燕云霄踟蹰了一下,还是听从了封无疆的话。
两人便静静的分坐在亭子两边,伊人继续盯着窗户仔细留心着里面的动静儿,老爷子则抬头仰望那一轮弯月,沉思不语。
黎明时分,恢复了部分体力的匡烈子步履蹒跚的走到门前,开锁出了房门。
闻声赶到门口的两个人,瞬间呆滞在原地,这还是之前那个目含精光,神采奕奕的老夫子吗?
只见眼前人是何种模样?白发凌乱,脸色苍茫,神色疲倦,眼中虽还有些许神采,却已经消散了那种精芒,布满血丝,只那酒糟鼻子越发红得渗人!
封无疆见状立即就伸手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老夫子,满怀关切的问道:“匡先生,你还好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酒,酒,快给我酒……”匡烈子嘴里含糊不清的只念叨着一句,却只有一个酒字最是清楚。
封无疆听到后,便赶紧让燕云霄帮忙去厨房的柜橱后的地窖里拿上好的女儿红来,自己则扶匡先生进了三楼的他的客房中,直接将他扶靠在软榻上,给他先倒了杯热茶。
做完这些后,燕云霄也提酒上了楼进了房,匡烈子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还没等燕云霄递过来,便一把抢了过来,拍开封盖,一口气灌了大半坛。
到让一旁的燕云霄目瞪口呆,不带这么嗜酒如命的吧?
一口气灌了大半坛酒的匡烈子斜眼看到了燕云霄想去封小勺的房里,立即拿开酒坛,忙急声说:“不、不要去打扰她,咳咳——她、她现在正在、在关键时,你去、去给她护好法就行。噗嗤——!”
因着喉中的酒水尚未吞下便急忙出声,匡烈子直接被水给噎着了,呛得他直咳嗽,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整,最后更是直接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来。
这下燕云霄只得先陪封伯父一起将匡烈子照顾好,看他躺在榻上昏昏睡去后,这才急急赶到封小勺的房间里。
不过,待踏进的房中,她才发现房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她自然是熟悉的,是守门人叶枫,正执剑站立在床的一侧,警戒地全神贯注的盯着床那侧的另一道靛青色身影!
而这个身影,她不熟悉,只感觉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压自那人身上散发而出,只压得她无法动弹,双脚似灌了铅般无法挪动半步,只能定在门口死死的盯着那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封小勺看的背影,似是要刻进骨子般的刻住这人!
良久,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般的,那人周围的威压有那么一瞬间的消散,只听得他淡淡的呢喃着:“呵——,你还好好的就行,我往后就不寂寞了呢!”
虽然如此,可叶枫他们却还是不敢贸然发动袭击,毕竟看封小勺现在的情景,是断断不能受到丝毫的干扰的!
那人语音很轻很温柔,像一缕微风悄悄的拂过午后的池塘春水,化开淡淡的涟漪。这让燕云霄一怔,这人对封小勺怀着怎样的感情?
可叶枫却不是这么想,他的脸上瞬间就涌上了一股寒色,若不是死死压抑着,他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的直接出剑杀死眼前人!是他将封小勺直接从高台上踢落低谷的,现在却还有脸摆着这样一副神色来说这样的话?恬不知耻的人他见得多了,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混账!
“哟——,这么就不见了,你还是这样看我不爽啊?呵呵,不过呢,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的,嘿嘿——,不知道、你到时候还有能力吗?”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终于将目光从封小勺身上挪开,瞟了叶枫一眼后,复又落回封小勺身上,语气平淡中带着讥笑的韵味,缓缓开口说道。
“你现在就可以试试!”冷冰冰的抛出这么一句后,叶枫已经长剑直取那人咽喉,不过却被那人轻轻一个转身就给避开了,而此时已惊醒过来的燕云霄也一个跨步上前,与叶枫并肩而立,将那人与床隔绝了开来,逼在了窗台前。
叶枫与其对视了一眼,甚是欣慰,这家伙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这就够了!
那人看了看燕云霄后,又直接洞穿了两人的身影,将目光在封小勺身上仔细流转了一番后,皱了皱眉,却又似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旋即脸色渐冷,目光渐寒,再看向二人的时候,已是目光阴冷带着几许残忍,嘴角挂上了与之协调的诡异残忍的笑意,冲着他二人更是对着封小勺淡淡的说了句:“后会有期!”
随即,燕云霄只觉眼前一花,窗前只剩下纷纷扬扬的灰尘在空中回旋轻舞,似乎刚刚什么也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是空气里有些波动而已。
而在那人前脚刚消失后的下一刹那,床上的人儿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还有些汗珠冒出,只不过那眼睛深处却是有着寒芒闪烁着,冷冽淡漠,没有丝毫的人情味!
不过,还不待身前的两人转过身来捕获住她的颜色,封小勺已经淡淡的开了口:“云霄,叶枫,你们都在啊?”
说话时的她,语气平淡,面色平静,眼神温和,丝毫不见刚刚的那种神态!
闻声回头的两人,叶枫只看了一眼封小勺后就掉转过头去,只是心中痛得厉害,已经想起了所有吗?
而燕云霄却未曾察觉,只是觉得封小勺身上有些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却有一下子说不上来,也不想再去过多纠结细想,只开心的扑到伊人眼前,半是开心半是担忧着问道:“小勺,你醒了?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你还好吧?昨晚上对不起啊。”封小勺微微一笑,只不过她眼睛在瞥到叶枫的表情的时候,有那么一滞,旋即就若无其事的掉转了目光,看着燕云霄也语含喜悦的回道。
“哦,对了,老头子呢?他还好吧?”瞬间似是想起了匡烈子那决然的表情,封小勺急忙向两人问道。
“恩,匡老先生在他的房间里睡着了,伯父在看着呢。”
“这也好,云霄,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情要问一下叶枫,可以么?”
封小勺脸色瞬间有些严肃,虽语气是客气有商量的,但那神色却是不能拒绝的认真。燕云霄现下终于明白过来刚刚那不一样究竟在哪里了,瞬间神色黯淡了几分,眼中布满了失落与泪花,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所有的情绪,在脸上扯了个勉强的笑意,点了点头。
在燕云霄关紧封小勺的房门的时候,泪水终于滑下了她的眼眶,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却还是一厢情愿而已,无法走近她的心里吗?
封小勺闭上了眼睛,压制住刚刚燕云霄落入心中的神色与翻涌的情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冷峻肃穆,语气不掺任何感情,淡淡的问道:“刚刚是他来过了,对吗?”
叶枫此时才调转头,目光阴冷,语气同样冷冽淡漠,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是!”
“他来干嘛?”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在你家后山上!我躲在山上的杂草丛里的时候,发现他正隐在你家的那棵大樟树的树冠中,盯着三楼。”
“所以,他一溜进来了了,你就也冲进来了?”
“嗯,这件事我家里人知道多少?”
“应该知道的不多,你爸妈没有发现,至于燕云霄的那两个亲戚,我就不知道了。按理说,他们要是察觉了就会出现的,但到现在都没动静儿!”
“好了,我知道了。你还是先出去找个地儿歇着吧,别让老夫子跟我爸看见你,我要你出来的时候,我还是跟往常一样,给你留暗号的!”
“好!”
“对了,等一下,你的腿有没有办法重新再养好?”叶枫正抬起闺阁与书房的隔帘欲从书房后窗回到后山上时,封小勺又喊住了他,他一回头,便见到封小勺语气真诚的问话。
“要是找到徐子怡的话,也许可以恢复个八九分,但他也失踪了。”叶枫迟疑了一下,还是如是的开了口。
“这么说,他们杀了很多跟我交好的人咯?那,还有多少人活着?”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试着找寻一下。”
“算了,你暂时先按兵不动,我另外再给你找一个大夫,我现在需要时间好好整理一下自己,你先去吧!”
“那你自己要小心点儿,我走了。”
“嗯。”
叶枫从封小勺房中离去的时候,正是日夜交替的时候,当黎明那一丝光亮划破黑夜的时候,似是心有感应般,无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屋外的人,都忍不住抬眼瞧向了那一抹代表着光明到来的辉光,嘴角都不由自主的挂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