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风云会金城
龙禁卫参将王嘉带着几员小将逃出大悲谷后,又走了半天,终于成功突围,进入金城。金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此城自三百年前筑城以来,从未被攻破,凉州将军府就设于此城中。现任凉州将军名叫萧广,年轻时曾是大周朝第一勇将,号称“万人敌”,曾以单骑突入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近年来,神宗皇帝不理政事,各地民众揭竿而起屡有发生,但只要萧广出兵,定能顺利平叛,所以神宗皇帝亲封萧广为“镇国大将军王”。王嘉与萧广年少时就已相识,也曾一同在西南平叛,结为好友。后来王嘉奉调入京,当了龙禁卫参将;萧广回了凉州,当上了凉州将军,二人间的来往就越来越少。
王嘉进入将军府后,将连日来的遭遇详详细细的讲给了萧广听。萧将军虽然自恃战功赫赫,但也知道好友王嘉并非酒囊饭袋,胡人能够智取铁牢关,全歼十万龙禁卫,可见战斗力十分强悍。因此萧将军每日都带着王嘉在校场检阅凉州铁骑,一来为了整军备战,二来给这位年轻时的好友压压惊。
王嘉陪“将军王”萧广立于虎威台上。台下的五千凉州重甲骑兵见到将军,都下马单膝跪地,齐声喊道:“参见大帅!”。萧广背着手,笑呵呵地对手下亲兵说:“可以开始了!”。亲兵答了一声“诺”之后,命身旁的赤膊大汉擂起战鼓,校场上顿时井然有序地操练起来。
二十多年前,王嘉和萧广并肩为大周皇室而战时,萧广真可谓名副其实的万人敌。他身高八尺多,即使是在普遍身材高大的凉州军里也是鹤立鸡群。而当他跨上凉州大马,则成了名副其实的移动城池。他惯用的长槊比普通的丈八马槊还长五寸,王嘉只能勉强举起,但萧广却能把它舞得轮转如飞。二人在西南平叛之时,两军对垒,虎背熊腰的萧广,身披重甲,跨凉州大马,持精钢长槊,高喊着:“吾只取上将首级,他人挡我者死!”
单骑突入万军之中,电光火石之间,将长槊刺入敌方主帅胸膛,一人扭转整个战局。
而如今,时隔二十年,王嘉再见萧广之时,只能感叹“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当年威风八面、飞扬跋扈的少年英雄如今已大腹便便。长须虽然遮住了他肥胖的双下巴,但没有东西能掩盖他高高隆起的大腹和浓重的黑眼圈。
萧广在虎威台上站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王嘉立于萧广身后,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当年的天下第一勇将蹉跎成了这幅模样。好在萧将军的性情依然如从前一样豪迈,因为他有了新的骄傲,就是“虎父无犬子”。平心而论,萧广的两个儿子烈风和长风的确有他当年风范。
尤其是长子萧烈风,和萧广年轻时一样的魁梧雄壮。此时的烈风,手执长槊,跨着凉州大马,正带着数十员凉州铁甲军练习冲刺。而次子长风,身材没有那么精壮,无法将两丈长的马槊挥舞地轮转如飞,但他却善使红菱飞刀,即使敌将身披重甲,弓箭无法射穿,他也能在五十步内,用飞刀取人性命。
萧广不断向王嘉夸耀着两个王子的英武,嗓音如洪钟一般。但王嘉只是客套着说:“此二子是难得的将才,但仍需多多历练。”
萧广面带不悦,在他看来,这位年轻时的战友显然被胡兵吓破了胆子,他冷冷说道:
“狼族强悍不假,但我凉州铁骑也不是弱旅!只要胡兵胆敢进犯金城,我数万凉州重甲铁骑定把狼王踩城肉泥!”
王嘉似笑非笑地答道:“萧兄胸有成竹就好!”
两位将军正在虎威台上检阅三军,忽然有一小校跑上前来,报道:“禀大帅,晋胡联军百夫长赫连浑玲携带书信一封,求见大帅。”
萧广问道:“晋胡联军?看来是王爷说客来了。他人在哪里?”
“在将军府内白虎堂上恭候大帅!”
萧广对着王嘉笑道:“走吧,一起看看这胡人的说客用什么理由招降本帅。”
“将军王”叫停操练,带上烈风、长风两个儿子,赶回将军府。他虽然有些疲惫,但因为要见敌军使者,就刻意昂首阔步,穿了几道门,进入白虎堂内。这白虎节堂是军机重地,狼族百夫长赫连·浑玲立于正中。将军原以为敌军会派一个能言善辩的文官来当说客,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东胡少年。
王嘉看着这少年的身形,只觉得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浑玲见到萧将军,并不行礼,直接呈上了书信。
将军长子萧烈风见浑玲如此无礼,拔剑亮刃,正欲发怒,将军却按住了她的剑柄,讥讽道:“吾儿不要冲动,东胡乃蛮夷之邦,哪里懂得我们天朝礼仪。”
萧广面带冷笑,昂着头,用余光扫完了晋王的亲笔信。“看来这王爷还真是没打过仗,三万乌合之众就想劝降我‘镇国大将军王’。真是痴人说梦!”将军说完,就将书信交给众将传阅。出了王嘉,众将都哈哈大笑起来。
浑玲面对众将的奚落,只是昂着头,冷冷答道:“将军别忘了,就是这三万乌合之众,在三日之内,全歼了十几万大周军队。”
将军长子萧烈风怒道:“司马云通敌卖国,才使我数十万将士冤死疆场,这并不是你等得功劳!”
次子萧长风也吼道:“我父帅麾下五万凉州铁骑,纵横天下无敌手。再加上北狄王的两万北狄精骑,管你是什么晋胡联军,定叫你有来无回!”
白虎节堂内,众将士或讥讽,或嘲笑,并不把晋胡联军放在眼里。只有王嘉的作为败军之将,羞愧难当。
浑玲却浅笑着:“北狄与我狼族同宗,近年来北狄人饱受征马令荼毒,众位将军不怕北狄王倒戈相向吗?”
这东胡少年话不多,语气也十分平淡,但一句简单的质问却直戳在萧广将军心坎上。他心里十分清楚,百姓对于皇帝的征马令早已怨声载道。官军每年都会去北狄境内强征军马,有时甚至会抢夺牧民的马匹,北狄王李元屠虽然臣服于大周天子,但天子欺人太甚,这北狄王只怕早有二心。一旦李元屠倒戈相向,此消彼长之间,凉州军的人数优势只怕是荡然无存了。萧广看着紧锁眉头的王嘉,显然他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
浑玲此次出使金城之前,老狼僧戒嗔曾面授机宜,一字一句地教浑玲怎么对答凉州众将的质问,另外还交给了浑玲一个重要任务,离间北狄王和凉州军。现在看来萧广将军确实开始担忧北狄王临阵倒戈了。
凉州军众将见浑玲在言语上占了上风,恼羞成怒,尤其是萧广将军的两个儿子,带头对着浑玲侮辱、谩骂、威胁和挑衅。可浑玲始终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立着,最后竟然闭目养神起来。
王嘉好心上前,和善的说道:“要战要和,需从长计议。小将军是来做说客,又何必如此狂傲呢?”
“您误会了,我东胡狼族从来不养战俘,大汗本来是让我来下战书的,只是晋王殿下仰慕萧将军威名,所以先礼后兵而已。”
萧将军听到此处,才明白原来王爷并不是真想招降凉州军,晋胡联军根本就看不上凉州铁骑,顿时拍案大怒道:“要打就打,废话什么!回去告诉你家狼王和司马云,五日后,金山脚下,兵戎相见!”说完,将晋王的书信撕的粉碎,然后又吼道:“还不把这个东胡狂徒轰出去!”烈风、长风二子立刻亮出白刃,怒目圆睁地逼上前来。浑玲不与西凉众将纠缠,冷笑着退出白虎堂。
参将王嘉生性冷静谨慎,从不被情绪左右,他并不真想和晋王议和,只是想多与浑玲聊几句,探听一下晋胡联军的虚实,却没想到浑玲狂傲不羁,出言激怒了萧广,所以他只能又跟了出来,想再和浑玲谈一谈。
浑玲早就发觉了王嘉一直跟着,但直到走出了将军府,跨上了汗血宝马,才对王嘉冷冷的说道:“将军不要送了,还是快些逃命吧。大悲谷里我放你一马,等金山再战,我狼族士兵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浑玲说完,夹紧马肚,打马疾驰,像一阵旋风一样离了将军府。
王嘉大惊失色,原来这位东胡少年正是大悲谷里的死缠着一万龙禁卫不放的活阎王!薛彪将军临死时绝望至极的面容,战士们自相残杀的惨状,满是血污、残肢遍地的大悲寺庭院,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王将军脑海中。凉州的深秋十分寒冷,可浑玲的一句话竟然令王将军惊出一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此人有左右整个战局的实力,决不能放他活着回去。
王嘉三步并做两步,奔回白虎堂,连萧将军的职位也不顾,直呼其名大喊道:“萧广!快随我出去,不能放此人回去啊!”
众将刚开始讨论如何迎敌,猛然被王嘉这么一吓,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人在大悲谷里,未曾出手,就让我一万龙禁尉自相残杀,损失殆尽啊!我家元帅薛彪被此人活活逼死在大悲谷内啊!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萧广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他并不慌张,因为他觉得一个乳臭未干、狂傲至极的少年能闹出什么名堂,所以他只是和颜悦色的劝到:“贤弟言重了,这东胡小子眼看不到二十岁,何至于有如此能耐!”
“你萧广万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的时候,不也是二十岁!!!”王嘉气急了说道。
“可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个规矩本将军不能破啊!”
“打了二十年仗怎么越来越糊涂,在战场上守规矩的,那个能活到最后!还不快随我去追!”王嘉一边气急败坏的喊道,一边不顾身份,拉着萧广将军就往外走。
萧广拗不过王嘉,赶忙让左右手下备马。片刻之后,萧广和王嘉,领着五百轻骑兵,追出城去!
金城在黄金原筑城,凉州轻骑追出城时,还能远远瞧见浑玲的人影。可是那汗血宝马一旦奔驰起来,就如飞龙腾云驾雾一般,无论凉州军如何打马加速,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一行人追了半晌,就再也看不到浑玲的人影了。
萧广打发五百随从回城,自己单独和王嘉并驾骑行在黄金原上。五百轻骑兵刚一离开,他就放下了凉州兵马大元帅的架子,拍着王嘉肩膀笑道:“好久没有骑得如此爽快了,我这一身老骨头也该动一动了!”萧广满脸通红,神采飞扬,畅快得大笑着,无论是人和马都已大汗淋漓。
“……”王嘉并不言语,愁容满面,大悲谷中的遭遇还在他脑中一遍一遍的浮现。一个月前,还是十万大军,从这黄金原上走过,如今却只剩下王嘉一人。虽然他久经战阵,深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十万精锐败亡到如此程度,无论过了多少年再想起,王将军只怕都会心有余悸。
萧广对所谓的塞外狼族却满不在乎,毕竟这位天子亲授的“镇国大将军王”戎马一生,未尝败绩。“王兄,别想什么东胡狼族了,你看这黄金原,直到金山脚下,都是一马平川,你还不了解我吗,虽然恼羞成怒要与狼族决战,但选在这里和东胡人交战,正好利于我凉州骑兵突击冲杀。五日后,我凉州军一定帮你十万龙禁卫报仇雪恨!”
“此地的确可以发挥凉州铁骑的优势,但狼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在马上降生,在马上死亡。凉州铁骑当然是我大周最强骑兵,但狼族骑兵也绝不弱旅。”夕阳已快要落山,朔风渐冷,一片辽阔的原野在两人眼前展开。王嘉虽然坚信凉州军和萧广的战力,但见识过狼族的骑兵之后,此仗究竟谁胜谁负,他却并无十足把握。
“两强相遇勇者胜,我虽然已经不符当年之勇,但我那两个儿子勇武绝不在你我之下。狼族虽然强悍,但只要是黄金原上征战,我凉州军还是有必胜把握的。”提到烈风、长风两个儿子,萧广立刻满脸骄傲。他认为即使自己老去,但将门出虎子,只要两个儿子能延续凉州军的不败神话就好。
王嘉对萧烈风和萧长风的勇武印象很深,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想到浑玲在白虎堂中说的话,他又开始担心北狄人是否对大周皇室忠心。“那个北狄王李元屠可靠吗?小心驶得万年船,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提到李元屠,萧广也不禁皱眉。每年为了按时凑齐一万匹军马贡献朝廷,凉州军多次强征甚至抢夺北狄人的马匹,北狄王是否心甘情愿参战的确未知之数。面对王嘉的担忧,萧将军也只好据实相告:“难说啊。若是皇上没发征马令还好,可现在我军连年从北狄两郡强征马匹,北狄人怨声载道,只怕这李元屠的确有了不臣之心。”
提起征马令,王嘉也是满腹怨言,这晋军众将大部分也是被征马令逼反的农民牧民,如果没有晋军将领的帮助,十万龙禁卫也不至于败亡得如此惨烈。“这征马令真是祸国殃民,可惜我等是武官,无权过问政事。”王嘉无奈的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问道:“罢了,不提也罢,说说你准备怎么应对李元屠吧?”
“我已经下令让李元屠驰援金城了,恐怕再过两天就到了。如果朝令夕改,现在让他带兵返回,恐怕会有变故。”萧广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也开始担心起来。因为他深知如果友军摇摆不定,这一仗的胜算就会大减。
王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就下令让他按兵不动,原地待命。如若北狄人临阵倒戈,我军必败。”
“也只好如此了。不过王兄放心,李元屠身边有我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我掌握。”萧广年轻时虽然只是一员有勇无谋的虎将,但在宦海沉浮二十几年,他也深知人心叵测,所以在几年前就买通了北狄王的贴身随从,用来监视北狄王。
虽然萧广胸有成竹,但王嘉还是十分谨慎的说:“此仗许胜不许败啊。你可是我们天朝的第一勇将,天子亲授的‘镇国大将军王’,你如果兵败,我天朝只怕没人能赢得了胡人了。”
萧广笑道:“什么镇国大将军,现在看来还不是过眼云烟。有时候真想丢下这一州军务,一直向东骑下去,和咱们年少时一样,轻裘长剑,烈马狂歌,饮四海美酒,结交八方英豪!”
王嘉想起年少时,二人一起在洛阳城任性好侠、放荡不羁的旧事,也笑着说:“你是勾搭四海民妇,结交八方娇娘吧!”
“哈哈,都过了二十几年啦,还是王兄最懂我!”萧广拍着王嘉的肩膀笑道。
“胡子都快白了,还是一副轻狂模样。知道的是凉州兵马大元帅,不知道的以为是哪里来的老色棍呢!”
“哈哈哈,这才像你我年轻之时啊!”
萧广狂笑着,然后夹了下马肚子,超金城驰去,王嘉紧随在旁。此时秋收已过,黄金原上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麦秸秆,在晚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金波,一派祥和。可五日后,只怕这片金色沃野要被血海染上一片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