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天佑”二十三年的隆冬,星官袁仪在“钦天监”内撑着头午睡。这位年轻的星官生着一张白皙面庞,三缕长须随着鼻息轻轻浮动。虽然户外寒风刺骨、滴水成冰,但侍从们在隔间里燃起了兽脚铜火炉,整个官署都暖洋洋的。这钦天监专管观测星象,众位星官在白天就会比较清闲。
突然,平静的天空打起来惊雷。震耳欲聋的雷声,吵醒了呼呼大睡的袁星官。他迷糊了一下,忽然瞪起眼睛,心里暗暗寻思着:冬雷震震,实属异象,只怕是不祥之兆啊!
袁仪起身推开隔间的小窗,寒风如刀,扑面而来。他打着哆嗦,仰望着漫天的彤云,静静地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本朝二百年来,从未出现过如此异象,袁仪虽然确定这是不祥之兆,但他也不清楚冬日惊雷究竟预示着什么。
无奈之下,袁星官只好披上斗篷,准备走一趟摘星楼,希望能从楼内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找到对应的解答。可没想到他刚走出官署正门,就瞧见神宗皇帝身边的孙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直奔钦天监而来。孙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贴身老太监,伺候圣上已有四十余年。他的身材严重发福,虽然脸上涂满了厚厚的脂粉,却掩盖不住深深的皱纹。
“袁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还不快随老奴进宫,圣上有请!”孙公公用甜的发腻的声音呼唤道。
袁仪虽然心系摘星楼,但皇命难违,只好跟着孙公公往宫中去了。
一路上,袁星官向孙公公探问皇帝的意图,但公公讳莫如深地指了指彤云密布的天空,并不多言。袁仪不敢再问,只是心中暗自揣度:本朝神宗皇帝笃信鬼神天兆,恐怕天子召见我也是想问问这冬雷震震究竟是何征兆。
一行人匆匆地穿过了几道门,到了集英殿的暖阁之中,皇帝一开口就印证了袁仪的猜想。
“袁爱卿,隆冬腊月,竟起惊雷,朕登基以来已有四十载,从未遇到过此等异象,这究竟是吉是凶?”神宗皇帝端坐于龙床之上,口气虽然不疾不徐,却并未穿戴整齐,显然天子的内心并不平静。
“回禀圣上,冬雷震震,实在罕有!恐怕不是吉兆。”袁仪跪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支支吾吾地答道。
皇帝叹了口气,低头沉默着。袁仪虽然年轻,但他师承上一代钦天监“监正”(1)李道源,是如今宫中最善于观星占卜的星官,所以神宗皇帝特别信任他。
过了一会儿皇帝又问:“朕近来常做一个怪梦,梦到一只苍狼跟着朕的车驾,还咬死了拉车辇的龙马!这又是什么征兆?”
袁仪想了想,不只如何回答,显然这样的梦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他决定还是先搪塞过去:“此梦过于怪异,微臣需要去摘星楼查阅《星象录》才能为圣上解梦。”
当夜,袁仪独上摘星楼,在数百卷皇家星象纪录中找到最近期的那一本,然后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着。翻了一遍之后,袁星官惊出一身冷汗,他发现此半年来,火星逆行,紫微星低沉。那火星乃是妖星,预示着战乱和死亡;紫微星属帝星,代表真龙天子,妖星犯帝星,神宗皇帝恐怕要大难临头了。
袁仪又仔细翻阅了一遍《星象录》,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他无奈地走到窗前,自言自语的说道:“吾皇驾崩之后,这禁宫之内,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啊!”袁星官正在对月长叹,突然瞧见十几颗紫红色的灾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黑洞洞的夜幕,陨落于西北天际。他大惊失色,冬雷震震、贪狼吞梦、荧惑守心、灾星陨落这种种异象叠加起来,是“至凶至恶”之兆,恐怕不日之后,兵祸就会起于西北,不只皇帝要死于乱军之中,大周朝的江山社稷也将毁于一旦。面对如此天兆,袁仪急得在摘星楼上踱来踱去,心想:天命如此,不可逆转,可这样的大凶之兆,让我怎么向皇帝回报啊!
此时,夜已三更,神宗皇帝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对崇信天兆的神宗皇帝来说,遇到冬雷震震的异象,又梦到坐骑被狼咬死,就算袁仪不说,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于是天子连夜再次召见袁仪,问他近期的天象是否有异常。
袁仪怎敢告知皇帝他将死于乱军之中,只能尽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回禀圣上,微臣已仔细查阅过近期的《星象录》,并无大的异常,只是有扫把星陨落于西北方向,雍凉二州恐有会有灾祸。”
“是何灾祸?是否危及到朕的性命?”神宗关切的问道。
袁仪心中暗想:苍天震怒,灾变临头,吾皇却只关心自己的性命,看来是真是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但他不敢表露心思,只是缓缓答道:“从天象上看,灾星陨落于西北,恐怕凉州军内会有士卒哗变,落草为寇。但陛下请放心,紫微星仍按轨迹运行,吾皇并不会受到此次灾变的影响。”
欺君虽然是死罪,但只要别被皇帝察觉那就是无罪。何况这大凶之兆,应验之时皇帝也已死于乱军之中,根本无法追究罪责,所以袁仪敢于欺瞒天子、粉饰太平。
皇帝心中仍旧不安,追问道:“仅此而已?”
“微臣不敢欺瞒圣上!天象的确如此。”袁仪此时已胆战心惊,只能低低地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来掩饰浑身颤抖。
神宗皇帝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但常年来久居深宫之中,不理政事,每日听惯了欺瞒之言,看惯了粉饰太平,根本分不清袁仪的话是真是假。他淡淡地笑道:“灾祸?哗变?朕乃天子,富有四海,这偌大的国家,哪一年没有灾祸?哪一年没有哗变?看来是朕多虑了。”
袁仪慢慢起身,仍然弓着腰,尽量不让天子看到自己惊惧的脸庞,支支吾吾地附和道:“我大周国北起长城,南至百越,东临大海,西到胡地,幅员万里,每年都难免会有灾祸发生。但吾皇英明神武,天佑大周,陛下定能带领亿万子民渡过难关!”
皇帝满意的笑道:“那朕就安心了。爱卿暂且退下吧。记得留意近期天象,如有异常,立刻回报给朕。”
袁仪答了一声“微臣遵命”,缓步退出皇帝寝宫。出宫的路上,念起神宗皇帝对自己爱戴有加,心中难免有愧,但他转念一想,天命如此,实难逆转,况且自己只是一个小小星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和文武百官一样,老老实实地装糊涂吧,只是当务之急要尽快想出借口,辞官隐居,避免我袁氏一族受到兵祸牵连。
折腾了大半夜,皇帝正准备安寝,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方才袁星官提到胡地,不知这清风子道长出关了没有?”
孙公公上前答道:“昨日铁牢关守将回报,清风子已于一个月前出关。相信再过两个月,就能像往年一样,带回天山雪莲,供吾皇炼制长生不老丹。”
“极好,极好,”皇帝龙颜大悦,这才安寝去了。
“大周神宗”是一位道君皇帝,不理政事,酷爱炼丹修道,整日想着“再活五百年”。神宗奉道教分支“元真教”为国教,不顾群臣反对,派遣道士出关采药,用来炼制长生不老丹。皇帝口中的清风子道长,就肩负着替皇帝出关采药的重任。
关外这一夜,黑云密布,不见星光。白毛风卷着雪尘呼啸而过,风中夹着孤狼的长嚎,悠远苍凉。清风子对关外的狼嚎早已习以为常,每年皇帝都会赐给金银珠宝,让他深入胡地采购奇珍异草。算起来这已是他第十四次出关,但三个徒儿却是首次来到塞外。师徒四人,在大漠戈壁和草地沼泽中跋涉了大半月才来到大青湖边。由于白天赶路劳累,徒儿们早已静静地睡在篝火旁。清风子饮下一口烧酒暖身,然后也枕着无尘剑慢慢睡去。几匹河源马,立在不远处,互相紧靠着取暖。河源马因生在黄河源头而得名,生性温顺稳净。
四更时分,篝火旁的马匹突然开始嘶鸣,机警的清风子拔剑出鞘,大弟子玄玲睁着惺忪的睡眼,只见黑暗中数十对绿幽幽的狼眼泛着寒光,紧紧地盯着师徒四人。清风子踹醒了身边熟睡的二徒弟道珑。师徒三人仗剑而立,护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小师妹。
狼毛如钢针一般倒数着,狼眼透着勾魂的凶光,狼牙冒着嗜血的寒气。师徒四人谁都不敢松懈,正在僵持之时,河源马突然挣脱缰绳,冲向黑暗之中。道士大呼,“守在此地,护好莲心”,提剑追去。小师妹莲心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蹲坐在篝火旁不停打颤,玄玲和道珑仗剑挡在师妹身前。群狼却紧随马群而去,显然他们的目标不是师徒四人。
片刻之后,清风子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回到篝火旁,道袍上沾满狼血。
“师傅,你没事吧?”小师妹莲心快步迎上去。
“为师没事,莲心,快清点下御赐的珠宝是否有遗失!”
“师傅放心,二师兄一直护着珠宝呢,都不管我!”莲儿努嘴笑道。
“没有啊,莲心别闹,我和师兄都护着你呢!”道珑挠着头,抢着说。
“还敢玩笑!”清风子怒道,“早就给你们两个兔崽子说过,草原不比关内,夜里一定要把马拴好。”
玄玲和道珑低头站在篝火旁,准备挨揍。显然两个徒弟平时没给清风子少惹祸,挨打挨骂早已是家常便饭。
“赶路要紧,这次为师不打你们,先记着。”两个徒弟刚松了口气,偷笑着看着对方,但道士又平静的说,“从大青湖到天山还有二十天的路,现在只剩两匹马。我和莲心骑马,行李你二人背着。”
二徒弟道珑一听,一脸苦笑着说,“师傅,那您还是打吧。”
清风子不容争辩地吼着,“御赐的珠宝如果有任何闪失,你们就留在关外喂狼吧!”
玄玲和道珑不敢再顶嘴,只是互相埋怨着,都说昨晚师傅交代对方栓马。莲儿笑嘻嘻的在旁边听着。道人看着这两个徒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1)钦天监监正:主管钦天监内各项事务的最高长官。上一任由李道源担任,此人极善于观星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