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不跑了,从明天起,我跟你去要饭!”这是我对我爹说的第一句话。
“好孩子!”我爹眼圈红红的,但他笑了,他笑得不怎么好看,但我还是感觉很温馨,“我们不是要饭的,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爹叫边茂财,我叫边小虎。
自从我娘上吊的那天,村民就没见过独眼龙,有人说他跳了大口井,但后来一直没见尸体,所以这个说法渐渐不可信。后来有人说他去了南方,还媳了媳妇生了儿子。
独眼龙渐渐从朱家旺的村民脑海中淡出,不过,随着我爹回来,大家又开始想起那些事,想起可怜我们家,其实关于我娘是妖精的那些传说,大多是独眼龙编造出来的。随着改革开放,村民的观念也在飞速改变,信鬼神的人越来越少。
“你娘若真是个妖精就好了!”当我问起我娘的时候,我爹总会说这句话。每当此时,我就会很失望,难道我娘不是妖精?我一直以为,我娘坟下定然是空的,如果挖开,一定会看到一具空空的棺材。
所以,每当我爹在我娘坟上烧纸的时候,我心里就笑他笨,我娘是妖精,根本就不在坟子里。但是,如果我娘没有死,她为什么不来看我,难道,她进深山修炼去了吗?
关于鬼神的传说,都是秦爷爷告诉我的,关于我娘的传说,则来源更多。村里除了大男人,其他老人,妇女,还有小孩都说我娘就是一个妖精。我喜欢我娘是妖精,甚至我总想大声喊“我娘是妖精!”但我不敢喊,因为那些小孩总会拿石子儿投我,他们见到我就喊“狼羔子”。
我爹靠村民送的一点粮食和旧衣服撑过了冬天,第二年春天,他就领着我到山脚下开石头。我们这儿的房子都是石头盖的,用砖垒的房子还很少。我爹就把石块从地下用钢钎撬出来,再用游锤打得大小均匀,每块石头都和牛头差不多大,堆在石窝周围等人来买。
我爹的手原本很光滑,他摸我的时候很温暖,很舒服。渐渐地,他的手开始变得粗糙,上面布满了老茧,还开着许多口子,那些口子有时就向外流血。爹就用布条缠住手指头,缠了一根又一根,爹的手上似乎总有一根手指缠着布条,那些布条脏兮兮地很难看。
当爹再用他又脏又粗糙的手摸我的脸的时候,我就会躲开,爹就转而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脑袋,让我听话。
我爹的石窝离我娘的坟不远,我坐在石头堆上向北看,视线越过几道山梁就能看到我娘的坟,我娘的坟和别人的坟不一样,上面的黄草格外茂盛,傍晚太阳照过来,我娘的坟头就像是着了火,发出黄灿灿火光。
过节的时候,爹也会带我去娘的坟上烧纸,爹烧得很认真,总是把纸一张一张地烧,有时候被风吹灭了,爹就再用火柴点着。赶上风大的时候,爹就坐在地上,圈起两腿护住那些燃烧的纸,一直等到把纸烧完才肯离开。
我爹不让我帮他搬石头,就让我在石窝边玩耍。我爹沉默寡言,他很少跟我说话,我没有小伙伴,只有那些小虫子,小鸟,甚至长相特别的小石头才是我的好朋友。
就这样又过了四年,到我八岁的时候,我爹要我上学。其实我一直喜欢自己玩,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还没到学校,听到那么吵的声音我就感觉头皮发麻。我紧紧地攥住爹的手,生怕那些小孩冲出来拿石子儿投我。
“别怕,到了学校有老师,如果别人欺负你,你就告诉老师……实在不行,就回家告诉我,我去找他们算帐!”我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紧张,轻声对我说。
我爹领着我找老师报了道,然后就把我带进一间教室,小学规模很小,一年级就一个班,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一眼就看到了狗蛋子,这小子正站在桌子上乱咋呼。
原本乱轰轰的教室马上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我!
那些眼睛有的仇恨,有的谑笑,有的好奇,有的可怜……种种感觉都是我的猜测,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统统的这些目光,都充满了敌意,强大的敌意袭过来,就像冬天里夹着雪花的西北风,我的心一下就凉到了底!
“爹!我不想上学,我想回家!”我猛然抱住了爹的腿,哭着说。
“不行,你若敢逃学,我就打断你的腿!”爹撕开我抱紧他的手,一腿把我踢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我追上去,远远地跟着,快到大门口的时候,爹猛然回身站住,他似乎早就知道我跟在后面。爹的脸很凶,语气更凶!
“我再说一句,如果你敢逃学,我就打断你的腿!”我虽然不明白“逃学”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必须留在这里,必须要面对狗蛋子那伙小恶魔。
我爹渐行渐远,一直等看不到他了,我才回头望了望教室。狗蛋子正站在门口,叉着腰,远远地盯着我,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帮虎头虎脑的小毛孩儿。
“边小虎!快回教室,一会儿就上课了!”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远远地冲着我喊。老师的办公室就一间小屋,在一排教室的最东头,我的教室在那排房子的最西头。从办公室向前看,正好看到大门口。
我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走向教室,那几百步,就像走向断头台,我心里的惊惧让我感觉到无边的压抑,只有拼命喘气才能避免窒息。
“快来看哪,狼羔子来啦!”等我走近,狗蛋子突然大喊了一句,其他同学都一起喊起来“打这个狼羔子啊!”,“他娘是皮狐精!”,“他是狼操的!”……
我感觉不好,扭头就向回跑,但我没跑几步,就被七八个男孩子围住了。操场上没有石子儿,他们就用拳头打我,有两个小子拧住了我的胳膊让我不能还手,我记不得身上挨了多少拳头,我已经说不上疼痛,只是感觉濒死的恐惧,我本能地张嘴大喊,只要让老师听到我的喊叫,我就得救了!
我才喊了一两声,有双手就来捂我的嘴巴,我扭头像挣脱,嘴里就伸进一根手指头,我想也没想,一口就把它咬住,有人照着我的耳朵打了一拳,我一歪头,一咬牙,就感觉嘴里突然多出一股甜腥味,随后,一股圆鼓隆冬的东西滚进了喉咙……
肯定是那根手指头!我咬断了别人一根手指!
等我从疯狂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老师面前,身边围满了小孩。其中有个小孩坐在地上,捂着左手凄厉的哭叫,从他的手上不断地滴下鲜血,地上已经有一小滩血!
这个小孩我认识,就是经常和狗蛋子一起欺负我的二驴子!
“边小虎!你快说,你咬断的手指头吐到哪里去了!”老师凶着脸,冲着我厉声大吼!他脸上的皱纹拧成了疙瘩,就像一头吃人的老虎。
“在……在……”我结结巴巴,已经被吓傻了。
“你快说!到底在哪?只要找到那根手指头,他的手还有救,你懂吗?”老师拼命地摇晃着我的肩膀,我都快散架了!
“在我肚子里!”我突然振作了一下,就这么高喊了一句!老师的脸,原本涨得通红,突然一下子变的苍白,我的肩头猛然一松,然后看到老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