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不信命,不信鬼神,不信报应,他们常常把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称作“迷信”。按我的观点,这只能说明他们活得太滋润,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历经坎坷,他们或许宁愿改变观点,譬如说,我宁愿相信世上有鬼,有狐仙。
因为,传说中我娘就是一位“皮狐精”。在我们这儿,把狐狸叫作“皮狐”,说皮狐是一种高智慧的畜牲,活年岁多了就会成精。
秦爷爷说,“你娘是你爷爷从蒙山上拣来的,从小当闺女养着。你娘长得俊,全公社都找不出比她更俊的闺女。那脸皮白得像雪,即使是夏天,不管日头有多毒,都晒不黑……就因为这个啊,别人才说她是白毛的皮狐。”
我娘是在蒙山上怀孕的,村中又谣传我娘是被狼上了身,肚子里怀的是狼崽子。甚至有人说一头狼精会附身,他每到晚上就会附身到我爹身上,和我娘行周公之礼。
谣言传得有枝有叶的,但无凭无据,顶多算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调侃佐料。我娘长得那么美,未婚先孕,那些眼馋的男人更喜欢往她身上泼脏水。
但是,我娘在生我的时候,突然出现的狼嚎,似乎证实了这个谣言。
秦爷爷说,蒙山上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狼了,但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整个朱家旺的人都听到了凄厉的狼嚎,并且,狼嚎的距离如此之近,令全村的乡亲们都毛骨悚然!
而接生婆李四奶奶就蹲在我家门内,听到门外的狼嚎不住的叹息。
“狼进庄,要出殃!要死人了……他大嫂子,你要挺住啊!”
我娘在床上哭嚎,那头狼就在门外狂嚎!我娘难产!李四奶奶就用毛笔和墨水,在我娘肚子上画了一个符,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咒语。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浑身都长着黑毛,你爹非要把你摁进尿盆里淹死,你娘拼命把你护住……说不管你是什么妖猴,都是她的亲生骨肉。”秦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但就像我的亲爷爷。我小时候,就是跟着他长大的。
“别人家生孩子,为什么没有狼叫唤,为什么偏偏你娘生你的时候,天井里就来了一个狼呢?”这是秦爷爷对我说过的话。
其实,我宁愿我爹是一头狼,但可惜他不是。
村里有个无赖叫朱振龙,快三十了还没找着对象,打我娘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就托人说媒,但被我爷爷一口就拒绝了。后来他三番五次到我家骚扰我娘,被我爹打了一顿,在打斗的过程中,我爹不小心扎瞎了朱振龙的一只眼,从此朱振龙变成了独眼龙。我爷爷东拼西凑借来了一万块钱,才保住我爹没去做牢。
我爷爷怕那无赖继续纠缠,就早早地让我娘嫁给了我爹,也就是我娘的哥哥。妹妹嫁给了哥哥,虽然没血缘关系,但好说不好听。因为我娘还不到结婚年龄,所以没登记。结果朱振龙非要到上边告状,说我娘和我爹是非法**。我爹娘怕事,就上了蒙山,在山上躲了大半年,等下山不久就生下了我。
我出生不久,我爷爷就死了。后来,独眼毒破天荒地送来了一袋粮食,说以前对不起我爹娘。我爹娘以为他弃恶从善,不会再骚扰我娘,没想到,这无赖耍了一个阴谋诡计,引诱我爹赌博,等我爹进了赌场,他突然报警,让警察去抓我爹。
我爹被警察抓走的那天晚上,我娘上了吊!
从此,我就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那年我还不到一岁!
村民埋葬我娘的时候,看到一只白毛狐狸就蹲在坟地不远的大石头上咛咛地叫,等大胆的小伙子追过去,那狐狸却不见了。
那时候,我身上已没有了黑毛,和一般小孩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别的孩子长得还好看,但我的哭声很特别,我只要没奶喝就会扯着嗓子大哭,大人们都说,我那哭声像狼嚎。又加上我娘死得蹊跷,再加上各种诡异的传闻,所以村里的妇女没人肯收养我。后来,老光棍秦爷爷把我抱回了家,用玉米糊涂把我养了四年,一直等到我爹刑满回家。
我那时候瘦小枯干,性格狐僻,除了和秦爷爷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远处。秦爷爷说,我有爹,我爹做了大官,就快回来接我了,我爹会把我接到城里,给我买玩具,给我买糖沾儿,给我买崭新的球鞋,那球鞋一定带着新鲜的胶皮味,穿在脚上很舒服,再不怕小石子,也不怕葛针会扎伤脚底板子。
我才不信狗蛋子的话,狗蛋子说我爹是坏蛋,是“劳改犯”,还说我妈是“皮狐”,说我是“狼羔子”。那些小毛孩都不愿意和我玩,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爹会把我接到城里,那里有幼儿园,有许多许多小朋友,他们会喜欢我,我和一起玩过家家。
我就那样盼着盼着,远远地有个大男人越走越近,他长得凶巴巴的,又高又瘦,身上衣服很旧,如果手里再拿个碗和棍子,简直就是个要饭的。
“你是小虎吗”他低头问我。虽然他眼睛里充满了慈善,但我还是害怕,这个陌生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扭头就向院里跑,一直跑到秦爷爷身后,才歪着脑袋看着那个人。
那人走进了屋,看到秦爷爷,也不说话,突然一头跪在地上,嗷嗷大哭!我很少看到男人哭,只见过几回家里死了人的,那些大男人才会这样把头拱到地上,翘着屁股,哑着嗓子呜呜地乱喊乱叫。这个大男人为什么哭?难道他也死了爹娘?
“他大叔,别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把小虎领回去,再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罢,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小虎太瘦,我没给你养好……你把他领回去,给他弄点好吃的……对了,你家现在还没粮食,我这儿还有点……你先拿去顶一阵子……”秦爷爷扶起那个大男人,那人还捂着脸哭,鼻涕都流到下巴上,又一滴一滴的掉到地上,我看得直恶心。
“来,小虎,这就是你爹,你要听爹的话,跟爹回家。”秦爷爷把我揽过来,推到那人的身上。
“不!他不是我爹,我爹是个大官!”我拼命挣扎,想从秦爷爷手里溜走。
突然,那人一把捏住我的肩膀,那力气好大,把我捏得生疼。“小虎……我就是你爹……我就是你不够料的爹……我对不起你娘啊……”他把我使劲搂在怀里,他的鼻涕流到我脖子上,我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感觉恶心和害怕,我想挣脱,但那人力气好大,把我勒得死死的,秦爷爷并没有救我,我感觉到无边的绝望。
我张开嘴哇哇大哭,那人又摁住我,给秦爷爷咚咚咚磕了七八个响头,然后硬拽着我离开了秦爷爷家,来到一间乌黑破旧的小屋,屋里充斥着难闻的霉味。我一直哭着要找秦爷爷,那人就把我锁到屋里。
晚饭的时候,那人给我弄来一碗水饺,还是肉馅的,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将一大碗水饺吃了个精光,那人看着我哭。我忽然有点怜他,其实我那时已经懂事了,我知道秦爷爷这次没骗我,眼前这个混得不乍地的大男人,就是我爹。
只不过,在此之前,秦爷爷一直都在骗我,说我有个当大官的爹,他会给我带来尊严和财富,让我过上幸福的好日子。现在,我明白了事实,狗蛋子的话才是真的,弄不好,我爹就是个劳改犯,我娘就是皮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