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跟我关系最好的伙伴叫“黑仔”,他的真名陈开良,可惜美德没有因父母取一个好名便随之而来,就像那些穷人的孩子,名字偏偏叫惜金、来富。黑仔是村里出了名的坏孩子,许多孩子不敢为的,他敢。当然,不是干杀人放火的犯法事,而是偷鱼钓虾欺负幼儿之类。坏名声因此名扬全村,以至于,一有坏事找不到凶手,就咬定是他干的。受害人愤愤不平告诉他爸妈。他妈妈一生气起来,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就站在家门口大呼其名。他闻声,立马乖乖跑回去。一回到家就发出凄惨的叫声,出来就是红着眼,抹着泪,小腿上刻满鞭痕。然而,这些疼痛不但没有软化他,反而强化他那死性不改的本性,坚定不移的决心,一坏到底。因此,我很小就明白,坏孩子是打出来的。
我们曾一起踏遍全村各个角落,寻觅成人不懂的乐趣。因为深受金庸那些武侠连续剧的影响,我们学英雄,率领一帮手下,维持这种不平等关系,全凭我俩发育得早,个头高力气大,怒吼一声,手下怕得发抖。我们最喜欢偷鱼,因为池塘厕所里,吃粪便的鱼一个个两个巴掌大,太诱人了。我们买了许多不带竿的鱼钓,假装上厕所,实则钓鱼。鱼儿吃粪太多,当天还吃不得,便放生到一个荒废的小池里,过些日子再抓。那时,我们就可以光明磊落的说,鱼是我们养的。
从厕所到小池,约有几百米的距离,掉到的鱼,总不敢光明正大的抓在手里带走。如果上完厕所,拎一袋子的鱼出来,太惹眼,免不了被人发现。黑仔想到一个办法,让我在距离厕所不远处放哨,一有人上厕所,就吹口哨子打暗号。钓到的鱼,他让手下掖在怀里或者窝在肚兜里,再用衣服盖住,捂着肚子把鱼带走。假装上厕所腹泻后,肚子巨疼,很难受的样子,别人也不会怀疑。
有一天中午,没有一个手下。我负责放哨。黑良在男厕所偷鱼,没钓到,又跑去女厕所。突然,有个妇女匆匆跑来拉肚子,我连忙吹口哨打暗号。黑仔听见后站起来,看见是个女人,就把鱼线绑在一块砖头上,故作镇定的从厕所走出,和我一起站在甘蔗地里苦等。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慢,尤其是在等别人上厕所时,那时间好像拉长十几倍。黑仔还惦记有没有鱼上钩,不耐烦的说:“她拉得真是久了,我们拿土块扔厕所旁边,吓吓她,让她早点出来。”说完,就捡土块朝女厕所扔去,我也跟着丢。接连几个土块飞过去,我的那一个正好丢进女厕所里,那妇女吓得:“谁啊”、“哪个死路仔啊”乱喊乱叫。我们吓得魂不附体,撒腿就跑。我绕过围墙,从侧门钻进自己家院子里。黑仔不知这条路,只忙着翻墙,正好被从厕所里逃出来的妇女逮个正着,大骂:“又是你这个黑仔,果然坏了出名,无恶不作。要被我抓到,非把你的手指头塞进****里不可。我去告诉你老妈,让她扒了你的皮。”黑仔一脸无辜的对我说:“看看看,明明是你扔的,结果怪到我头上了。”我已经笑不拢嘴,笑道:“这也是你出的主意。”黑仔道:“我没让你朝厕所里丢的,我只想扔旁边吓吓她的。”好在那位妇女,只是一时气话,过了就当啥也没发生一样。我们偷鱼这件事没有休止,一干就是两三年,当然还有其他偷鱼者。鱼塘的老板最终破产,鱼塘荒闲后,我们从此光明磊落的钓鱼,撒网抓鱼。
还记得,黑仔曾发誓,长大以后保护村里的小学。可惜的是,农村小学像老女人,敌不过岁月的摧残,日渐衰落。计划生育,导致学生数量直线下跌,伴之而来的是,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利用寒暑假无人看校的时机,打劫破坏,把能当破烂卖的洗劫一空。在那个拼发育的年代,我们即使看不惯,也不敢阻止。我们又太年幼,不够资格同他们为伍。黑仔就在那时,信誓旦旦的对我说,等他长大后,一定回村里保卫母校。我噗哧一笑,以示不信。当他初中还没毕业,小学已经倒闭,连到他贡献力量的机会都没给。后来,学校成了他养鸡养牛的佳地。他打算以养殖谋生。他没有好好念书,在初二时,因为打架伤人,被学校劝退了。他要赚钱娶老婆,把读书考大学的梦想,交给下一代。
在我的手下里,有个像猴子一样擅长爬树。他正好属猴,我们都叫他“猴子”。椰子树一柱擎天的主干,可不是一般人能爬的,但猴子用青蛙姿势蹭蹭几个就登顶了,真是一大奇猴。我们闲来无事就夸他禀赋过人,以至于他爬树总会非常卖命,以免自毁名声。他有些傻的是,每次还在树顶摘椰子时,我们已经在树下开吃,等他下来,只剩椰壳了。他学聪明后,每次上树都背一个袋子,留一个奖赏自己。他长得很黑,额头上有一块伤疤,让我不禁想起包拯大人。可他不是办案高手,他喜欢发掘各种洞,然后拉我去看,说这是他最新发现的,以后下大雨太阳嗮就可以躲在里面。他像无家可归似的,想创造一个房子。
原来,猴子的奶奶和妈妈是黎族人,我们当时搞不懂黎族是什么人种,以为外表同我们一样,内部结构不相同,最后逼着猴子脱光瞧瞧,是不是衣服之下掩盖什么秘密?比如他会不会长个尾巴,结果,我们很失望。我们开始对他家人感兴趣,观察如何睡觉,如何吃饭,如何说黎话。调查结果是,他家地方真窄小,三个孩子与父母挤在十几平米的瓦房里,显得特别寒酸。卧室从不对外开放,我们没机会进去,从窗户往里面看阴沉沉的。
猴子的哥哥叫开杰,比他大一岁,个头跟他差不多高,也是我们的手下。我们常常挑拨离间他俩兄弟,他们从斗嘴到打架,我们在一旁偷乐。当猴子招架不住时,我们就鼓动他说:“你个头比开杰还高,凭什么让他欺负,快还手啊?”猴子果然士气大涨,打得明杰连退几步。当明杰扛不住时,我们又站到开杰那边,打抱不平的说:“哥哥怎么可以输给弟弟呢,揍他啊!”明杰又来劲了,势必挽回哥哥的威严,使出降龙十八掌,掌掌致伤,最后两人打累,又打嘴仗,直到父亲出现调解。现在想想,当年我们挺贱的。还有许多坏事,都当主谋,指使他俩去干,然后坐享其成。一被抓住,他们先被臭骂一顿。明杰会先自保,把我们供出来。越长大,他们越不卖命了,只会陪玩,不陪干坏事。即使如此,在一起还是充满欢乐。猴子那个弟弟,也是一个捣蛋鬼,常常一大清早,偷偷溜进我家里,见我还在床上熟睡,就拿小草往我耳朵里穿,直到把我弄醒。小时候,一觉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村子虽然不大,每天总有不一样的遭遇与快乐。现在长大了,能走动的范围很广,却觉得每天几乎一样,快乐也少了。他们三兄弟,都是读初中还没毕业,便辍学,跟父亲开拖拉机。每次在村里碰面,还会热情的打招呼,递我香烟。
另外一个小伙伴,他最大特点是爱放屁,放臭屁。我们叫他放屁虫。曾经看过一部电影,一个爱放屁的小孩,故意跑到别人家饭店里放屁,赶走顾客,好让自己家饭店生意兴隆。我们总会打抱不平的说:“要是导演相中你该多好,真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放屁虫专放哑屁,跟他坐在一起,不知不觉臭气四起,叫人呼吸困难。我们越骂他,他自觉屁功效果很猛,他越觉得意。我以为他的肠道已经腐烂到无药可救,才排出这么臭的气体,不料,他的个子长得最高最壮实。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排泄系统太好,总是把最臭最差的排走,留下最好的长身体。而我们这些放响屁的,都没有把垃圾排走。他年纪虽然比我小一岁,却力大无比,掰手腕总会夺得第一。他还很聪明,打玻璃球玩纸牌总会找出窍门取胜。向来艺高人胆大,他也不听我和黑仔使唤,而是当军师一样,站在一旁出主意什么的。我们比较敬重他,有好处总和他先分羹。据说,他在家却很乖很勤劳,啥事都干,啥苦都吃。他奶奶常常在陌生人面前夸他,他成了我们这帮里最有出息的一个。
有一个性情最古怪的小伙伴,值得一提。他的父亲外号叫“狗”,他因此得名:“狗仔”。狗仔的父母开小卖部生意,买了村里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每当夜幕降临,正是播放动画片的时候。对于没有电视机的小孩,这是一天当中最激动人心最期待的时刻了。成群结伴来观看,总有个别人忍不住说悄悄话,一被狗仔听见。他心情好,会怒瞪一眼。心情不好,就像看到一碗饭里掉一只苍蝇,再也没胃口了,整部剧他都没心情看下去,直接关掉电视机,跑进屋里生闷气。我们都惊得目瞪口呆,毕竟电视机是他的,在他的地盘任他爱咋地咋地,站了一会,无不垂头丧气的离开。他看见讨厌的人离开后,才开电视继续观看。在他看来,美好的东西分享往往让人糟蹋,不如留给自己享受。因为父母惯着他,慢慢的养成一个少爷脾气。一不顺心,老爱嘟着嘴生闷气,父母最怕委屈他了,以为满足他一切要求,他长大后,才会以同样的爱孝敬父母,然而他这种脾气,不被同学喜欢。初中是孩子人生的转折点,弃学的,求学的,在这个独立意识萌芽的阶段,通通显现,做出选择。他厌学了,喜欢逃课打游戏,最后辍学。在家闲置两年,找一份苦力活,但他吃不了苦,干一段时间又休息。对于未来,他没有太多的计划,像皮球一样,被父母踢一脚滚到哪算哪。他觉得生活处处不如意,无聊的时刻比较多一些,但他要活下去,要工作,要赚钱。他没有一技之长,又觉得生活离开了父母,难以自理,他只能接受命运如此安排。
最后一位,天生像个歌唱家。他一尖叫,我们的耳膜就像要被震裂似的,急忙捂住耳朵。他父亲买一台录像机天天听粤语歌,他也跟着学。唱的虽然好听,可惜没有伯乐,天赋从此荒废。他一样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不愿天天呆在家里浪费人生,父母让他参军,他愿意去试一试,结果一干就好些年,至今仍未退伍。
以上几位便是我童年时最难忘的小伙伴,如今各忙各自的事,不可能再像童年时一起捉迷藏掏鸟窝,快乐只在留在记忆里。相比现在的小孩,我们没有做不完的功课缠身。我觉得,在没有找到喜欢的事之前,和小伙伴玩是最快乐最值得的事。小时候,不享受那个年纪的快乐,长大就没那个兴致了,也没那些伙伴。当然,如果一个小孩,早早就找到喜欢的事,在喜欢的事里得到快乐,那样比漫无目的地玩更快乐,也更有意义。我希望现在的小孩子,上各种兴趣班,是出自自己的心愿,而是为完成父母的心愿。任何成就,如果违心,再苦逼也逼不出来天才。感谢童年时,让我遇到这么多好玩的伙伴,而不是荒废在做不完的作业里。有点可惜的是,如果他们的父母,如果不忽略对孩子品格教育,让孩子做分担一些农活,再给零花钱,让孩子早早懂得付出才有收获,兴许,孩子也不至于沦为坐享其成,碌碌无为的人,而是更能吃苦更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