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几日，《百工招贤榜》便已昭告天下，人尽皆知。各地百工争先报名，各地技长者蜂蛹来京城参赛的更是不在少数。报名者们操着南腔北调，带着锅碗瓢勺，在东、西便门外塔起了长长的临时窝棚。京城还从没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违章建筑，黄灿灿的草席一路铺到了白家的香烛店外。
香烛店内，白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眼下的乌青像两只小耗子，伴着呼噜声在上蹿下跳，引得街面上的人一个劲儿的发笑。
其中有个账房先生，边笑边伸手招呼一个未满八岁的小男孩，说：“六子，昨天打算盘输给你小子了，今天敢不敢再来比比？”
小六回答：“哼，手下败将，你说，还比什么？”
账房先生撇了撇嘴，说：“你要是能数清白掌柜的山羊胡子有几根，我这祖传的铁算盘就归了你了。”
小六说：“数就数，这有什么难的，你看着啊。”
众人高喊：“好小子，跟他比。”
小六子钻进杂货铺里，抓了一把白芝麻，又飞快地伸手沾了些蜜糖，嬉皮笑脸地溜出来。他轻手轻脚的走进香烛店，把老掌柜的胡子仔细地分成五五一束，每束粘上一颗白芝麻。
小家伙那真叫眼疾手快，拨弄得芝麻像是算盘珠子似的，一上一下，很快便全都数完了，“……15、20、25……一共483根。”
众人围将过去，都笑了：“这下可好，必是乌眼青的黑无常和白口白须的白无常嫁接到一块了。哈哈哈……”
账房先生也瞪圆了小眼睛，上前去细看，突然欢快地喊起来：“诶，大家看，大家看，这下巴底下还有一根短胡子可没数进去啊，作不得数的。”
众人皆喊了一声倒好。
小六着了急，拨开人群，“哪儿呢？哪儿呢？”说着伸手就把那根胡子揪了下来。痛得白掌柜登时坐起，惊得众人皆作鸟兽散了。
白掌柜睡眼惺忪，突然被下了黑手，也不知道该冲着谁生气，便急赤白脸地骂道：“你们这些外乡人，怎么跑到家门口来欺负老实人。罢罢罢，都怪那皇帝老子，弄得家里的那位不安分，这街面儿上也不肃静。”说完把板儿一下，关了店门，转到后屋来了。
“覆儿，覆儿。”白掌柜来后堂找白覆。
他卸下门栓，开了门锁，白覆手捧一个黄红相间的锦囊坐在屋里，呆若木鸡。
白掌柜见了，不紧不慢地把胡子上的芝麻一颗颗尽数舔了，说：“你这鬼机灵，平时就数你给我捅的篓子多，今天怎么这般无精打采的。”
白覆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整天锁着我就成了吗？那百工斗艺我是必定要去的，谁也拦不住我。”
“入宫斗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白掌柜叹了口气，又说，“哎，当年老爷被抄家问斩，临终时吩咐，无论如何不得再沾染宫廷分毫，我是打死也不会让你去铤而走险的。”
白覆冷冷地说：“我若不去给父亲报仇，这匣子里的银针也不能答应。”
白掌柜：“少爷啊，老爷官居太医院正六品院判、皇上的首席御医，尚且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啊。”
白覆：“凡事不成蜈蚣，就成虾仁，我意已决。”
白掌柜发起急来：“好好好，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但你若这般心狠，就熬死我这把老骨头吧，等我闭上了眼，你再出去不迟。”
白覆低头将口水快速涂在眼睛周围，闪着一脸泪光，动情地说：“爹爹，您就让我去斗艺吧，以我制做药香的手艺必能榜上提名，到时候不仅能查明父亲枉死的真相，说不定还能寻回失落的金针，重振金银双针的绝技，也好报答您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呐。”
“你小子，少跟我玩苦肉计！”说完白掌柜插上窗户、锁上房门，拍拍手走开了。
2
转眼到了大赛海选的最后一日，前来报名参赛者仍是有增无减。大家都拥挤在礼部前堂，你推我挤，各自耍着手艺，闹哄哄一片。
只听见这个说：“诶，干什么呢！后面排队去。诶诶诶，说你呢，说你呢，别跟我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没看见大家伙儿都等着吗？成天介当街晃荡打油飞，那点亮堂全让你遮了。”
那个喊：“就是，这老哥，耽误了俺们报名可不是玩儿的。”
另一个又回嘴道：“我就说你们这些人，一点也不晓事，俺只不过想上前头瞅一眼，就跟抢了你们的婆姨似的，猴急个啥嘛！”
……
众人吵吵嚷嚷间，突然有人高喊：“大家快看，那是只鸟还是个人啊？”
只见一个“鸟人”端坐在一个巨大的箭型风筝下面，身体用绳套与之紧紧相连，尾部另套有两个小风筝，手中还握着两柄操作杆，从天上缓缓滑过。转了几圈后，那人越飞越低，最后如一张天罗地网，朝礼部的正堂盖过来。口中还大喊着：“让开，都让开了……小心……”
众人纷纷抱头鼠窜。
只听见“扑通”一声，那人落进了堂前的大水缸里，被大风筝扣在了缸内，还哀叹道：“为什么发明家总是这么倒霉。”
大家壮着胆子迎上去，口中皆啧啧称奇。
“好唬人的家伙，这莫不是哪位道仙的宝器吧。”
“是啊，好大只风筝，只怕天上的云彩也要被它兜了去了。”
这时，一个方脸阔面、浑身湿漉漉的男子从风筝底下爬了出来。他随手解下一副皮筒子做的眼镜，拔出里面的水草，打着冷颤跟大家问好：“列位，在下陶广义，浙中人士，啊嚏…啊…嚏，敢问这里是百工斗艺的报名处吗？”
大家惊叹：“哎呀，都道是天上飞下来的天兵天将，原来是个能上天入海的神人啊！”
衙差也忙不迭地迎出来，说：“正是、正是，先生好神勇，报名就请随我往里面请。”说着便领着陶广义往内厅里去。
3
外面斗得热闹，白覆却在屋中坐立难安。趁着白掌柜去解手，他赶紧从茶壶里拿出早已偷偷藏好的钥匙，打算开门溜出去，却被白掌柜逮个正着。
白掌柜：“覆儿，这是要上那里去啊？”
白覆：“啊，那个月明星稀、麻雀南飞。我去给鸟儿喂喂食。”
白掌柜：“不用，这方圆五里的鸟雀全让我赶跑了。还是老规矩，今天不准你出房门半步。”
白覆退回房间，打开窗户，站上去说：“是，那儿子就从窗户走，行不行？”
白掌柜敲了一下白覆的脑袋，说：“回去，你这臭小子。”
白覆往下跳时，便顺势双腿一软，卧倒在地，说：“哎呀呀，脚抽筋了、抽筋了。”还满屋打滚不止。
见白掌柜不为所动，白覆又故意将头撞在桌腿上，登时天庭上流出一股鲜血。他又说：“哎呀，可疼死宝宝了。啊，爹爹，快救我、救我……”说完假死过去。
白掌柜插着手，一脸无奈，说：“哎呦，这回演技有进步，方法派加表现派，道具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说着伸手沾了白覆额头上的血渍尝了尝，“好吃，还是酸甜口儿的。”
白覆听了，嬉皮笑脸地坐起，搂着白掌柜撒娇。“好爹爹，您就放我出去吧，今天是报名最后一天了。我知道您最疼人家了，让我去吧、去吧……”
白掌柜撇下他，笑着说：“不行！”说完收起笑脸，在房门上挂了十余把锁，又将窗户用木条紧紧钉死，还搬来许多立柜顶住门窗，将房间围堵得水泄不通。
4
那一头，大家对陶广义着实叹服，围着大风筝一个劲地夸赞，对他更是多出一份礼让，不但没人嫌恶他插队，反而个个都让他先请，还有几个来报名参赛的姑娘更是对他青睐照顾有加。
锁匠张大宝见了忿忿不平，也径直要往报名台去，却被前头的一个汉子一把拦住。
那汉子名叫王力，是个打铁的，颇有些气力。他拉着张大宝，说：“哎哎哎，我说你这脖细肚圆的白鸭子，可别趁着乱就想加塞儿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旁边，一个老先生也来凑趣：“哈哈哈，什么白鸭子，把人说的这样下贱，我看这位兄台倒像是我做的这玉壶春瓶，滚圆的白肚子，里头的宝可不少呢！”
一席话，引得满堂的人都笑了。
张大宝脸面挂不住，不由耍起性子来，犟嘴道：“那人去得，为何我去不得，我偏要往前头去。”
有人应道：“那人？那陶官人能做出上天入地的宝贝来，是个天才。天才你懂不懂，就凭你小子，也配跟他比肩吗？”
“就他有宝贝吗？我张大宝6岁会开锁，16岁独揽了直隶省13县衙门监牢的锁头生意，现如今京城哪个达官贵人家里不是在用我制的锁。你们再看看我这一身膘肉，力大无穷，徒手就能把铁片折弯。”说着颤抖着一身的肥膘，很是得意，“看你们谁还敢拦我！”
王力又道：“哈哈，这身白切肉竟还是个有气力的，我看啊，给大家下酒倒是正好。凭你说得天花乱坠，想要进去，乖乖排队。”
“好好好，看来今天非得让你们这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长长见识了。”张大宝从内襟里掏出一把黄铜大锁，高举过头，“这是我花三年功夫打造的天心锁，一旦扣上，除非是锁体崩裂，否则绝不可能打开。今日若有人能把它打开，我扭头就回家去，绝不在这里丢人现眼。”说完，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说来也怪，这把大锁没有锁孔，锁环和锁身就像浇灌的一样天衣无缝，外呈正八边形，八个锁环、环环相扣，每个角上还各开了两毫米宽窄的细缝，在场的竟一时没人认得这样的锁，倒真有几分稀世珍品的模样。
可王力不管这些，依旧抢白道：“什么破铜匣子，拉着张虎皮还真拿自己当百兽之王啊，我老王家也是世代打铁制铜的，谁稀罕这个!”
张大宝说：“切，嘴上逞哪门子的英雄，有能耐您就上手！”
“好！上手就上手。”王力接过天心锁，一屁股蹲坐在地，一脸严肃。可是鼓捣了半个多时辰，却是一筹莫展，把脸憋得通红。
5
此时，香烛店内白覆也在解锁，屋里头正叮叮哐哐一通乱响。
白掌柜在屋外抽着旱烟，嘱咐道，“覆儿，别白费功夫了，我挂了十道锁，窗户也早钉死了。”
白覆答：“哼，真是水米不进。你敢关着我，那你敢放我出去吗？”
白掌柜用鞋底弹了弹烟灰，笑起来：“少爷啊，你就别耍你那点小心思了，你今天就是变成孙悟空，也别想翻出我这座五指山去。”
白覆：“走着瞧！”
不多一会儿，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屋里便安静下来。
白掌柜问：“又出什么幺蛾子呢？你这败家孩子。覆儿、覆儿……”
屋里面没半点回应，老掌柜着了急，慌忙开锁进屋。进屋一看，却不想白覆捅破了房顶，已经跑了出去。地上还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俺老孙去也！
白掌柜站在窟窿下，口中喃喃道：“这个小猴崽子，到底还是跑了，怎么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呢！”便插起烟袋，立刻追了出去。
一老一少在大街上拼命追赶，做着越野跑、跨栏、前滚翻等各类高难度动作，直弄得大街小巷人仰马翻。
6
礼部大堂前，王力还在为解锁的事情焦头烂额、浑身冒汗。天心锁不但没有打开，仿佛还越锁越死了。
张大宝翘起嘴角，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配不配排在你前头啊。”
一句话激怒了王力，他举起打铁的大锤，说：“开一把破锁何须这样麻烦，大家都让开，看我三锤必能结果了它。”
张大宝拦住他，说：“哪有你这样混缠的，我许下的是开锁，可不是砸锁。”
王力答：“我怎么混缠啦，只要把锁打开，管我用什么手段呢？”说完抡起大锤“咣咣咣”连砸三下，天心锁竟丝毫也没损坏。
张大宝道：“你一个铁匠尽是些粗苯功夫，去去去，一边凉快去。”
王力说：“哼，我王力人送外号十八锤，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我只需击打十八下便能成型，练得是正儿八经的童子功，怎么就粗苯了。你让我再砸十五下，我就不信它开不了花。”说着便又要砸。
张大宝死命抱住他的胳膊，嘴里骂道：“你这人，真欠收拾。锁你砸不坏，倒声声砸得我心痛，你要敢把我的锁弄坏了一点，我定不依。”
二人正僵持不下，过来一个高瘦的男人，名叫刘迅，头大身细，活像根洋火棍，但眼睛里却透出一股子精神。他分开二人，笃定地说：“我能开！”便从张大宝手中接过天心锁，又从发髻中抽出一根五寸长的铁针，伸进其中一个窄缝里，只听见“啪”一声，那锁就打开了。
张大宝惊讶得目瞪口呆，“你，这，一下就开了？”
刘迅说：“琐是好锁，与西域失传了600年的八卦锁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八卦锁环环相扣，且锁头并不按次序排列，想要解脱锁头儿，就必须先弄清楚锁环的排序。但你这锁，八个环扣虽然做的精细，却个个都是活扣，一下手就能开。”
张大宝捧着铜锁，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怎么会？我钻研了整整三年，明明是用玄铜精磨精制，虽然比不上那八卦锁是上古神器，但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锁。只一下、只一下你就打开了？”
刘迅笑笑：“承让，承让。”
张大宝泪眼汪汪，委屈地说：“承让，承让你个头。你这般手段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吗？爹爹、娘亲、师傅，有人欺负宝儿啦。”
刘迅：“这位兄弟，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啊！”
张大宝：“哼，哪里的话？真真儿的大实话。告诉你，我不服、我不信，一定是你动了手脚。”
刘迅说：“哈哈哈，那你可知道为什么八卦锁名为八卦，却有16个锁环？明明是自己技不如人，怎的赖到我的头上。”
众人也喊：“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张大宝还是不甘心，说：“可我就是不服，说得天花乱坠，怎知你是不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刘迅说：“在下不才，行走江湖干的就是撬门开锁的营生，得了个“快三秒”的浑号，三秒之内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张大宝：“快三秒？手艺人中，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浑号。你若真有本事，可开得了这把锁吗？”
说着，张大宝掏出一块铁疙瘩，仔细一看却是一把锈死了的铁锁，锁眼上铁锈斑斑，连一根小针也插不进。众人发出一阵嘘声，都骂张大宝是个无赖。
刘迅却一口答应，“我要是打开了，你当如何？”
张大宝道：“我就即刻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滚回家去。”
“好，一言为定。三秒若打不开，便不叫本事。”刘迅寻来香油把锁眼细细地擦了又擦，依旧拿出那根铁针，稍一用力，“啪啪啪”只三下，锈锁应声而开。
众人喝彩。又有那爱耍贫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起哄：
“张大宝，快跪下认祖宗咯。”
“看你这大肚腩的宝贝怎么滚回家去呦。”
“向前、向后，我看还是侧着滚舒坦。哈哈哈哈……”
张大宝恼羞成怒，像一台被点着了的加农炮，愤怒值从他的脚后跟往嗓子眼不断飙升，最后终于从嘴里射出一发炮弹，“让我滚回家，你们也别想如意，今天咱们谁也别想去报名了。”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冲过去想要抱住刘迅，却不料刘迅一个闪身，回身抓起这矮胖的冬瓜往上一甩，正好将大宝挂在了树叉上。
众人起哄道：“快看快看，飞起来了，矮胖鸭子飞起来了。”
大宝的屁股帘被树枝勾着，身子却直往下坠，他拼命地抓住自己的裤子不掉下来。
众人又道：“掉下来、掉下来了，肥肉鸭子快掉下来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白覆恰巧跑至树下，白掌柜在后面穷追不舍。白覆见张大宝倒挂在树上，如获至宝，爬到树上一个劲儿地猛摇，把张大宝甩得像一只提在手上的烧鸭。
白掌柜左躲右闪，避之不及，骂道：“你这小子，快给我下来，成何体统！”
白覆说：“爹爹，儿子请你吃五花肉咯。”说着猛一用力，一把将张大宝从树叉上推了下去。
张大宝掉了裤子，穿着短裤滚到了白掌柜的身上，还颇有节凑地在白掌柜的尾巴骨上颤了两颤。白掌柜的腰椎顿时像个松脆的老玉米，清脆地被分成了两截。
众人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这鸭子还弹起来、弹起来了。”
而白掌柜痛得在地上呻吟不止，等再回过神来，白覆早已进入内堂报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