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极膏的生意好,街面上又有王大婶帮着卖货,白覆就专心在家调制太极膏,连着七天没去学堂。
白掌柜暗地里着急,终于忍不住道:“你小子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书院去给夫子请罪?”
白覆头也不抬,说:“我什么时候闹了?我这生意可忙着呢。”
白掌柜听了,抢下他手里的活计,说:“岂不闻古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才做了几天生意,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白覆又一把抢回来,说:“生意好就是好,又关我尾巴什么事儿?”
白掌柜又一把夺过来,说:“我是叫你不要本末倒置,荒废了学业。”
白覆又一把抢回来,说:“这就是我的正经事儿。”
白掌柜无可奈何,“好好好,不听老人言,我就等着,看你将来究竟是在哪个泥潭里崴了脚。”
话音未落,突然,院门被一脚踹开,一群家丁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白家,前头还压着王大婶。后面一个身材妖娆的妇人一扭一扭的走进院子,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到她的杀气。
白覆有些惊慌,心想:怎么摊上这么个爹,真是乌鸦嘴,眼见着我就该掉进“泥坑”里了。白掌柜也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话说的?”
“少废话,姑奶奶我是找那白覆算账来的。”说着那妇人一把扯下纱巾,朝着白掌柜骂道:“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做的太极膏吗?什么害人的破玩意儿,都把我毁成什么样子啦。”
大家一看,原来那妇人用了太极膏,皮肤过敏,满脸起了红疹子,坑坑洼洼,肿得像个猪头,有些地方还钻出了黄黄的浓水。吓得一众家丁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集体往后退成了一排。
那妇人又说:“看看、看看,还有人样吗?现在连我们家的公猫都嫌我丑,我这下半辈子还怎么见人啊。”正说着,屋檐上一滴水落下来,正好滴在她的眉梢,那水滴就翻山越岭一般,在她脸上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晃晃悠悠落到地上。
那王大婶见了,也吓得不轻,赶紧挣脱着跑到白覆身边,说:“白小爷,你可害苦我了,这膏药里到底都加了些什么啊。”
白覆上前看了,却定下心来,红肿虽然严重,但只是一般的皮肤过敏。又见那妇人眼圈发黑、嘴角干裂,必定是熬夜上火才发出脓毒,喝上两剂清热排毒的药也便没什么大碍了。就说道:“夫人,莫急。您这是熬夜上火,与太极膏的药效有些相冲了,喝几剂清热解毒的汤药就好了。您放心,这药钱由我来出。”
那妇人不依不饶,追过来拉住白覆说:“原来是你这个小毛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我济南府通判刘通刘大人家的三姨娘——小凤仙,你都敢招惹,你摊上大事了。喝几剂汤药就没事了,说得轻巧?来人啊,给我把这些害人的东西全都砸了。”
白覆喊道:“等等。这也不全是太极膏的错啊,你拿它撒什么气。还不是你自己老是打通宵麻将,内分泌失调,才肿得像个猪头似的。”
“唉,你这小子,还没人敢这么跟姑奶奶说过话呢。谁打通宵麻将了?谁内分泌失调了?你给我说清楚。”
“不信,你就叫大家看看,眼圈黑得像熊猫,眼白充血、嘴角发干,必定是长期熬夜所致。上衣如此干净,两只袖子却脏得油亮油亮的,不是打通宵麻将还能是干什么?而且你这袖口还做了夹层,不但打麻将,还出老千了吧!”白覆抓住了短儿,便不肯松手。
小凤仙恼羞成怒,“小屁孩,你以为自己是神探狄仁杰啊,你这么胡乱断案有没有问过元芳啊?来了啊,把整个院子都给姑奶奶我砸了。”
家丁们听了,便撸起袖子,叮里哐啷把院子砸了一个干干净净。白掌柜和林大娘上前怎么拦也拦不住,还反被家丁们推倒在地上。
白覆气血方刚,见父亲被人推倒,顿时火冒三丈,骂那小凤仙:“你不就是刘协他爹,新买回来的小妾吗,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我的太极膏都是货真价实的,各人肤质不同,过敏发炎我赔钱给你就是,你在这里撒什么泼?”
那小凤仙也不甘示弱,抓着白覆不放,“赔几个钱就想完事儿啊,没那么容易,姑奶奶我的脸要是好不了,我就跟你拼命。”说着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看家本事,就拿头往白覆身上顶。
白覆躲闪不及,同她拉扯了几下。这时,一个家丁挑起一个竹筛子正巧打在了白覆的背上,白覆一个没站稳,反手推了小凤仙一下。小凤仙便踉跄退了几步,圆脸朝下摔在了地上,额头刚好撞在井沿,当场就气绝身亡了。
满院子的人都吓傻了。
家丁们连声呼喊“三姨娘、三姨娘”,却不见有半点反应,赶紧七手八脚抬着小凤仙找大夫去了,临走还撂下话说:“你们白家的人一个都别想跑,等着我家老爷来跟你们算账吧。”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林大娘,她忙说:“哎呀,覆儿啊,你闯了大祸了,赶紧跑吧。”
白掌柜也回过神来,“对对,覆儿赶紧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离开济南府。”便进屋将金银细软胡乱包上,又将钥匙、值钱的古董家具托管给林大娘照看,父子二人便急急出门而去。
2
“威武……”白家父子二人被押上大堂。
杨捕头上前邀功道:“启禀知府大人,犯罪嫌疑人白氏父子畏罪潜逃,我等历经千辛万苦,现已将二人逮捕归案,押在堂前,听候大人发落。”
只见知府大人高坐堂上,旁边坐着刘通判陪审,堂下站着小凤仙的哥哥张五。
惊堂木一响,知府大人问道:“大胆刁民,竟敢畏罪潜逃。”
白覆赶紧高声喊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我们没有畏罪,也没有潜逃,就是到街市上逛逛。”
知府眯起眼睛,“胡说,杨捕头还会冤枉你们不成?老杨啊,是在哪里捉住他俩的?”
杨捕头吞吞吐吐,“这…这…就在出城的路上。”
白覆说:“你胡说,就在我家街口斜对角胡同的东头,这能叫潜逃吗?这光天化日的,能叫潜逃吗?”
杨捕头咬牙切齿,“那你们拿包袱做什么?”知府也附和道:“对啊,拿包袱干什么?”
白覆说:“你管我呢!大明律还规定出门不准带包袱啦。”知府也附和说:“对啊,大明律没有规定出门不准带包袱啊。”
杨捕头心说这小子真是不给面子,便恶狠狠地对他说:“小毛孩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老实,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跟你翻脸?”知府又附和道:“对,赶紧老实交代。”
白覆说:“翻脸?你翻得动吗?那么大个脸盘子!”知府大人也跟着说:“对啊,你翻得动吗?”
“你…你…”杨捕头按耐不住,气得拔出刀来。众捕快赶忙上前劝了半天,才将杨捕头拉住。
知府大人见了,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行了、行了,本府在此,白覆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又凑近他跟前小声说道:“这条狗脾气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大家这才各归各位,开始审案。
知府大人环顾四周,看见刘通判给他递眼色,这才想起来该问什么:“哦,对对对。白覆,本府问你,小凤仙之兄张五状告你售卖假药、谋害人命,将小凤仙暴打致死,你可认罪?”
白家父子连连喊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那小凤仙是自己不小心撞死的。”
张五:“你们胡说,妹妹用了白家的太极膏面生恶疮,今日特地去白家求医问药,不想是被家丁们抬着回来的,到家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知府大人又开始鹦鹉学舌,“是啊,身子都凉了。”
白覆分辩道:“可她确实是自己碰在井沿上的,在场的人都看见了。”
知府大人也附和说:“是啊,在场的都看见了。”
张五一时被知府大人搞得晕头转向,心想他到底是哪头的,便朝刘通判递了个眼色。
刘通判说:“大人,那小凤仙是下官新收进府里的姨娘,不想进门才一个月就遭此横祸,您可一定要为下官做主啊。”
知府大人点了点头,这才分清敌我,又厉声问道:“白家父子,你们是如何谋害了小凤仙,快快从实招来。”
白掌柜说:“实在不敢欺瞒知府大人呐,小凤仙真是自己撞死的。”
白覆也说:“大人,我和爹爹都是被冤枉的,小凤仙用了太极膏皮肤过敏,一大早就带着家丁来我家里胡闹,不仅砸了我的药膏,还将我父亲推倒在地。我们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说着将白掌柜身上的伤痕掀开。
白掌柜按住白覆,小声对他说:“覆儿,你可收敛着点,只图个没罪轻判就好。”白覆也小声回答道:“爹爹,放心。就信我一次吧。”
知府大人见了,忙阻止道:“诶,公堂之上,不容你们交头接耳。”
刘通判说:“大人,他们这是在私相授受,贼喊捉贼。”
张五也说:“是啊,大人,休要相信他们。我刘家在场的六个家丁都可以作证,小凤仙是被白家的儿子害死的。”
白覆说:“是她拉着我不放,我与她互相推拉了几下,她就自己失足摔在地上,碰破了头。”
张五说:“大人,你可听见了,这小子自己承认与我妹妹推拉了几下。”
白覆说:“真的不关我的是,是后面有人推了我,我才碰倒了小凤仙。”
“好了,到底是谁问案啊?公堂之上岂容你们在这里吵来吵去。把本官都闹糊涂了。”知府大人又一拍惊堂木,指着张五说,“白覆,你说小凤仙是自己撞死的,空口无凭,你可有人证啊?”
张五说:“知府大人,我是张五,那小凤仙是被那白覆害死的。”
知府回了回神,又指着白掌柜说:“那老头,你是谁来着?”
白掌柜说:“回禀大人,老夫是白覆的父亲,我和家里的厨娘可以证明,小凤仙不是我儿害死的。”
刘通判说:“闭嘴,自家人的供词做不得数,还有旁人吗?”
白覆说:“有,有,大人,那街市上卖货的王大婶可以给我作证。”
知府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说:“王大婶,怎么又冒出来个王大婶啊?不就是白覆、张五……恩,还有那谁来着?”
白覆凑近知府大人,悄悄提醒道:“王大婶是小民的证人,我的证人。”
这一提醒,知府大人彻底糊涂了,“哎呀,行了行了,既然如此,暂且退堂,等明日仵作验过尸,传来人证,再做分解。来人啊,先将……对,先将白家父子关进大牢,明日再审。”
3
大牢的铁门一锁,白覆这才知道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看着铁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一寸一寸的消失,父子二人都渐渐心灰意冷。刚才还能言善辩的白覆,现在确也没精打采的。
一只乌鸦飞过来,哀嚎了几声又飞走了。白覆见了,伤心地哭跪在白掌柜面前说:“都怪儿子,要是早听爹的话,又怎么会惹来这牢狱之灾。爹爹,儿子好怕。”
白掌柜头一回没有骂白覆,“覆儿,起来。万事都有爹在呢。你别怕,那知府老爷糊涂,明日上堂无论情形如何,你就一口咬定,做太极膏的是我,推那小凤仙的也是我,就行了。可记住了吗?”
白覆满脸惊慌,“这怎么行呢?今天都怪我逞能,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又设计了什么圈套。孩儿不孝,没有早听您的话,已经知道后悔了,往后绝不会再给爹您惹麻烦。”
白掌柜说:“好儿子,有了你这句话,我就算搭上这条老命又算得了什么!你可是白家两代单传的独生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白家的列祖列宗,和你的亲生爹娘?”
白覆听了顿时蒙了,“爹,您说什么呢?什么亲身爹娘?”
白掌柜说:“覆儿,本来不想让你这么早知道这些事,可事到如今必须得跟你交代清楚。我不是你的亲爹,只是白家的一个家生奴才,从小和你爹一起长大。你爹小时候和你一样淘气,喜欢摆医弄药,天天拿我当试验品,又是给我开方子,又是给我扎针。后来习成一流的针灸术,考进太医院成了御医,又凭着双股针刺的绝技受到皇上器重,升了六品院判,掌管着整个太医院。”
白覆愣了许久,说:“难怪家里藏着那么多医书,还有宋版的《甲乙经》和《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看来我爹在宫里也必定是个人物了?”
白掌柜继续说道:“是啊,那时他是万历爷的心腹,出入不离皇上左右,风光无限。万历爷还御赐了一对金银双针,封了老爷一个‘天下第一针’的御号。老爷也正是凭着金银双针独步杏林,成了针灸穿刺的第一人。”说着白掌柜从胸前取出一个锦囊,翻开一看,里面裹着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白覆拿过来看了看,问:“不是金银双针吗?怎么只有银的?”
白掌柜:“丢了!”
白覆:“丢了?”
白掌柜:“是啊,连同老爷的命都一同丢在宫里了。老爷虽然表面风光,但背后想害他的人也不少,这朝堂上和内宫里的争斗总是无休无止。十二年前,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老爷蓄意谋害郑贵妃,被判了极刑,要即刻问斩。你母亲听了这个消息,口吐鲜血,没两天就去世了。”
白覆颇为震惊,赶忙又问道:“那,那我爹呢?”
白掌柜说:“五日后,老爷被拉到菜市口问斩。一路上,他仰天长叹,连声高呼冤枉,还说有奸人蓄意害他,给他做了个死局。才走到一半,便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白覆听了心惊,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父亲是被哪个奸人害了?”
白掌柜:“那是宫里的密事,来龙去脉也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道的。只是老爷临终前将你和银针双双嘱托于我。让我把你抚养长大,还千叮万嘱,将来不许你学医,更不许替宫里人卖命,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做个平凡人。可今天,我却没有把少爷你照顾好。”白掌柜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又对着天窗外的月亮跪下,掩面懊悔了一番。
白覆沉吟片刻,忧从中来,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白覆、白覆,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可是希望我长大后,能替父报仇吗?”
白掌柜惊恐,忙摆手道:“不不不,这个‘覆’字是覆水难收之意,老爷说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不该贪恋权利,枉送了性命。只盼着你不要重蹈覆辙,将来能做个简简单单的读书人。”
“难怪爹爹您从小就反对我学医,还总唠叨着要我好好读书、光耀门楣。”
白掌柜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盼着你爹娘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你平安度过此劫。”父子二人说着说着,抱头痛哭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悄悄开门进了牢房,“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白捣爷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白覆回过神来,把眼泪擦干,“刘协?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协边打开牢门边说:“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今天那小凤仙的兄嫂来找我爹商量,说不光要取你的命,还要让你们白家赔钱赔地、倾家荡产。我便求了祖奶奶,买通了衙役,连夜送你们两个出城。”
父子二人喜出望外,赶紧脱下囚服换了行头,急急随刘协出了牢房。门外,林大娘带着盘缠包袱正在等候,嘱咐二人拿上钱去北京投靠他的表侄子,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父子二人便急急逃往京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