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我和宋宋攒了很多话要聊,从夕阳西下聊到了繁星满天。
从子岚的现状聊到了中学物理老师的离婚八卦,然后聊到了宋宋在拉萨参与投资设计的商业综合体,宋宋大学时候念的是建筑设计专业,女承父业,在她父亲的房地产公司里当挂名总经理,我骂她是“奸商”,说现在北上广深房价这么高,都拜他们这些“奸商”所赐;她说我辞去外资银行的高薪职位,去攻读什么社会学博士,属于脑子抽风,典型的“第三类人”,还聊了聊我的未来婆婆的挑剔……
拉拉杂杂聊了很多,我们这些年的经历又像看电影一样重新过了一遍,聊得一会哭,一会笑,以至于我都忘记了灶上还烧着菜,结果茄子烧干了,嘎鱼糊在锅底,黑乎乎的一片,我用炒菜铲子铲了半天才洗干净,整个房子都是烧焦的味道。
宋宋在电话那端捧腹大笑,说我和她一样,看着好似一副大厨模样,其实“外强中干”,中学时宋宋想给子岚做生日蛋糕,结果差一点把整个家“报销”了。
子岚是在2月29日出生的,阳历生日要每四年才能过一次,宋宋想了好久怎么给子岚过生日,要给他亲手做一个生日蛋糕,还要约一群朋友去海边看星星、放烟火,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有一个难忘的十六岁花季生日。
可那个生日却闹了一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人们常说时间可以带走一切,欢乐和悲伤都会被晨起的风吹散到天涯海角,无影无踪,可时过境迁这么多年,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很多细细碎碎的忧伤,如同那水中的绿藻,总会从时间的深处浮了上来。
生日前,子岚每天都碎碎念,说他父母很少给他过生日,今年希望他们能够回来,还偷偷翻墙溜出学校给他父母打电话。
十年前,在山东那么一个高考大省,中学生里有手机的非常少,我和子岚念得还是理科重点班,学校眼巴巴地指望着我们班出几个状元,考上几个北大清华,好给学校争光。所以,刚进入高二,已进入备考状态,学校为方便管理,要求所有同学都得住校,班主任从早上5点40分的早操到晚上10点下晚自习,像是看犯人一样看着我们。
离我们学校一站公交的距离,有一家商务酒店,那里可以打越洋电话,子岚下了第一节晚自习就溜了出去,却过了一节课都没有回来,快放学时,我正低头刷刷做物理题,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弯下腰悄声问我,“子岚呢?”
教室里一片寂静,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他下午就有些拉肚子,可能又去厕所了吧!”
这是子岚教我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没法去男厕所查看究竟,我没撒过谎,结结巴巴说完后,有些羞愧,脸一下红到耳后根,滚烫滚烫的,赶紧低下头,圆珠笔不停在纸上写来划去,装着继续思考那道还没有解完的物理题。
过了十分钟左右,我才敢抬头瞄了一眼门口,就看到子岚穿着白色羽绒服正在走廊那头拐弯往教室走。他似乎很喜欢白衣服,冬天是白色羽绒服、白毛衣,夏天是白衬衫、白T恤,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样子,而且个子又高,一路走来,竟有些玉面临风的味道。他看班主任在,慌忙弯下腰,捂着肚子,一双剑眉紧紧拧着,看似很痛苦地地走回了座位。
“很疼吗?”班主任看子岚脸色苍白,关心地说,“要不要去医务室?”
子岚按着肚子,摊开书,缓缓地说道:“没事,我吃过药了,我还有几道题还没有做完,还得抓紧学习。”
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
子岚是各科老师的心肝宝贝,门门功课优秀,总成绩常年全校第一,班主任听他这么一说,很满意,眯着眼睛,颔首微笑,跟全班同学说道:“同学们,子岚今天不舒服,可还坚持上自习,认真做题,值得我们学习!”
说到着,她忽然顿了顿,目光扫向坐在后排的谭琳琳几个同学,提高了声调,厉声说道,“特别是那些整天吊儿郎当,总是想着翘课溜出学校玩的同学,不要忘了你们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我警告你们,学理科的,每天不做至少三个小时的题,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绩的!”
我拿圆珠笔戳着子岚的胳膊,低声戏谑,“你这家伙,演技真好,可以去念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了。”
子岚抬手捋过额头上有些长了的头发,一脸的落寞,他看了我一眼,就趴在了书桌上,半天没有动弹,“你怎么了?”我有点不放心,轻轻推了推他一下,“不会真不舒服吧?”
子岚侧着脑袋说:“我妈说大使馆最近特别忙,好像有领导要去。”
“谁?”我有些好奇地说。
“不知道,我爸妈他们工作有严格的保密纪律,没有告诉我,”子岚坐了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又道,“我觉得我就像是个孤儿。”
许是他放下胳膊时,力气太大,书桌颤巍巍动了一下,书立倒了,桌子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的各种课本、辅导书,连带文具,哗啦啦掉了一地。
“哎呀,我去!”坐在前面的胖子王春忽然尖叫一声,划破了教室里安静,很多人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着这边。
“我新买的耐克球鞋,雪白雪白的,你给我倒了一鞋面的黑墨水,江子岚,你诚心的吧?”胖子怒目圆睁,平时他就看子岚不顺眼,不但老师们常常夸赞,就连隔壁班他暗恋的肖楠都觉得子岚“帅呆了”,让他郁闷得很,不就会读书、会弹琴、会法语吗?文文弱弱的,打架行吗?还不就一绣花枕头吗?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胖子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了起来,虎背熊腰,一把揪住了子岚的衬衫领子,指了指自己发黑的球鞋,“这怎么回事?”
子岚愣了愣,一惊,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胖子鄙夷地“哼”了一声,“对不起?”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就看到他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扫到那散落了一地的书信上,胖子捡起最上面一张蓝色的信纸,忽然冷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念道:“亲爱的林儿,你像是春天的风,抚过我的脸颊,我期待早日度过这个烦闷冬季,和你一起迎接这漫山遍野的林果青青……林儿?江子岚,刚刚班主任还夸你爱做题,原来你是躲在这里给什么林儿写情书,我呸!班主任不是让想你学习吗?你倒是把你那亲爱的林儿领出来,让我们学习学习呀?”
教室里哗然一片,同学们哄堂大笑,起哄声连连不断。
那是写给宋宋的信,宋宋给子岚写信不愿意用真名,就取“宋”字宝盖下的“木”,化名为林儿,宋宋喜欢那句唐诗,“楼前弱柳摇金缕,林外遥山隔翠岚,”觉得这两句诗写尽了春天之旖旎。
子岚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模样,可少年的心事被人当众拆穿戏弄,也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扬起了胳膊,一拳打到了胖子的鼻梁上。
胖子来不及闪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疼得他龇牙咧嘴,摸了摸人中,鼻血流出来了,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硕大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朝着子岚砸去,“哎呀,我去,敢打我啊?小子?”
子岚也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平时都斯斯文文的,从不吐半个脏字的,那天像一头下山的豹子,冲上去就和胖子厮打起来,狠声道:“我打你了怎么了?不行啊!林儿也是你叫的啊?”
后来,从两个人的架,演变成全班两派人的架,一边是平时和子岚玩得好朋友,多是班上学习尖子生,一边是胖子的拥护者,都是爱玩的主,成绩也多忽上忽下,爱学习时,学得也很疯,不爱学习时,玩得更疯。
我因为身处“战场”,损失惨重,可谓是城门失火,殃及了我这条“池鱼”。不但书桌被掀翻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冲了过来时,我被推搡倒地,连眼镜都不知道被挤到那里去了,课本、辅导书、草稿纸满天飞,还被一个不知那飞过来的玻璃饮料瓶砸到了头,玻璃碴子划破了头皮,滴滴答答地流血。
谭琳琳陪我去医务处包扎时,打架的男生被叫到校长室,狠狠地挨了一顿剋,一直到午夜十二点才回宿舍,勒令写检查,请家长,第二天课间操时,校长还亲自在操场上讲话,通报批评,闹得沸沸扬扬。
又过了两天,宋宋来找我,眼睛红红地问我,“子岚真的喜欢谭琳琳吗?”
我闻所未闻,吃了一惊,“谁说的?”
宋宋的声音哀哀怨怨,“他们都在传,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