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阵阵,夜凉如水。
可这清凉,到了这儿就成了阴森——
门楣之上浮刻着一头恶形恶状的老虎模样的异兽,其实是威严之兽“狴犴”。狴犴刻像之下,是威武庄严的两个大字——天牢。“天牢”之下,是大门左右的对联,上联书“天道昭昭”,下联书“罪果自尝”。
监牢甬道里,陶荆表情麻木,看着木柱子里倚在墙角、头发披散、身着囚衣的吕宏武。
“陶子荆,很得意吧。”吕宏武听到有人来,抬起了眼皮。
“宏武,何必呢?投到我帐下,保你掌握兵权,纵横南北。”陶荆语气不无惋惜。
“何必?为了我吕氏的基业,为了我吕氏的江山!可笑,我曾经还保举你做了宰相!呸!”吕宏武有怒气无怒力,因为他一进监牢就被灌了“麻骨散”,失去了全身力气。
“江山无尽,能者居之!你那哥哥吕宏文软弱无能,这无尽江山合该我得!管你谁家的天下!”陶荆冷哼。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了,”吕宏武笑着摇摇头,同时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只是绵诸之战后,我常常在想,当年在护国将军署,那个与我无所不谈的仁慈少年陶子荆,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人——”
陶荆默然。
半晌,陶荆避开他的目光,叹道:“当年的陶子荆,已经死了——”
说罢立即转身离去,不再理会仰天大笑的吕宏武。
“明天押吕宏武出监牢的时候,把他的舌头割了。”
陶荆身边的典狱官心惊肉跳,说这话的陶荆却面色寻常。
“嗯?有什么问题吗?”陶荆见他没反应,扭头把小眼睛朝他一瞪。
那典狱官顿时吓尿,赔笑道:“没问题,没问题!下官保证完成任务!”
陶荆点点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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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荆回到府中后,眼神复杂,以至于儿子陶夷高声呼叫几声都恍若未闻。
“父亲!”陶夷走过来拍了拍他。
“嗯?嗯?怎么了?”陶荆终于回过神来。
“父亲心中有思?儿臣呼叫数次您都没反应。”
“无事。怎么了?”陶荆摇摇头。
“禀父亲,吕宏文急了,派人来语气强硬地命令您,取消明天在市中对吕宏武的剐刑。还说什么自古‘刑不上大夫’,希望您念在吕宏武是皇室胄裔的份上,饶他一命。”陶夷欲言又止。
“夷儿,你有什么要说的么?”陶荆脸色有些不忍。
“父亲,儿臣觉得万万不可放过吕宏武。吕宏武计谋多端,勇武无双,是治国安邦之才。绵诸之战中若不是我们人多势众,胜负难料。父亲,三思!”陶夷劝道。
陶荆又半晌无语。
闭着眼,想着曾经的一幕幕。年少无知,是那么幸福啊......
罢,罢,既然都已经走到如今这条路上了,还想回头吗?
“去,把满朝文武都叫醒,让他们随我进宫面圣。”陶荆快刀斩乱麻。
“现在?”
“废话,就是现在!”陶荆不耐。
“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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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满朝文武官员深夜进宫,说有要事要当面禀告您。您速速更衣吧。”
此时已近子时。吕宏文和那群歌姬们玩乐的“寻欢殿”中一片狼藉,因为吕宏文刚刚大发雷霆,大骂宰相陶荆不听话。那群歌姬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什么?大半夜的他们来干嘛?不见,不见!朕要就寝了!”吕宏文一脸怒气,又抬起手摔了一个爵。众歌姬又是一抖。
“这......”太监显得很为难。
“陛下!请陛下转入前殿议事!”这当间,陶荆带着五部尚书来到殿前。
“你们,你们!这是朕的内宫!谁准你们进来的!”吕宏文怒极,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请陛下转入前殿议事!”陶荆六人坚持。
“你们......”吕宏文看着这六个顽固的老头,有些无可奈何。于是他不得不换上龙袍上殿。
“众卿你们深夜入宫有何要事啊?快说,朕要就寝了。”吕宏文一脸不耐烦,心说今天怎么这么多麻烦事。
众大臣则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进宫,反正是丞相叫的。嗯,跟着丞相绝对没错。跟着丞相有肉吃,不跟着丞相走肯定倒霉。
“陛下,罪人吕宏武谋反,铁证如山,按律当剐于市,株连九族。今,因其是贵胄,不得不免了株连九族之刑。而您又要免其死刑,臣等以为万万不可啊!法度不以法的手段推行,而何为国?造反这等逆天之罪都可免死,则何罪不可免?天下将不乱乎?”刑部尚书拜跪于殿上,涕泪皆下。
众大臣恍然,原来是这事。
“哼!哪那么严重!”吕宏文不屑冷哼,“他是朕的亲弟弟,就算是造反也轮不到世俗之法来惩处他!软禁了他便是!”
“陛下,此言差矣。我们现今通用的法律,是武德圣祖皇帝陛下在当年立国时颁布的,每一条都经由圣祖陛下过目敲定,第一条便是‘王公贵族犯法与民无异’,您怎能说这法律对吕宏武没有效力?”刑部尚书的副官刑部侍郎出言反驳。
确实,当年擅于蛊惑人心吕祖为了拉拢老百姓,大笔一挥亲自制定了这条对皇室极其严苛的律法。为什么叫极其严苛呢?因为皇室自恃自己是皇裔,大多嚣张跋扈,欺压百姓。而有了这条律法,他们头上就有了把刀,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
不过几百年来,这条法律恐怕是被贯彻得最差的一条。
“呃......”吕宏文无话可说。这刑部侍郎是在拐着弯儿骂他欺师灭祖啊。
“陛下,正是如此!若您今日免了吕宏武造反大罪,那天下人谁还把刑法放在眼中?这天下将如何治理?是吕宏武他自己找死,陛下您为人兄长的责任已经尽到了!”督察御史出言附和。
“陛下,御史大人说的没错。吕宏武所犯乃是窃国大罪,不杀之以儆效尤,天下乱矣!”治书侍御史暗暗向督察御史点头示意。
“陛下,诸位大人说得对啊!恳请陛下依律判处吕宏武剐刑,明日执行!”陶荆终于说话了。
“恳请陛下依律判处吕宏武剐刑,明日执行!”众大臣皆下跪请求。
吕宏文有些犯难。
说得也是,为了这个不安分的弟弟,我这做哥哥的,也算仁至义尽了。从小这小子就不听话,当年立我为世子后他也多次跟别人说过他不满父皇的决定。就是啊,明明各方面他都比我优秀,可为什么是我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呢......
还有他一口咬定陶荆等人造反,却没有证据。这么多大臣都说他造反,应该假不了吧......
一山不容二虎。既然你找死,那你就去死吧!
像有熊熊的火焰在吕宏文的眼里燃烧。
“好!”
陶荆一喜,吕宏文终于还是糊涂了。
“传朕圣旨,明日午时,公开刮吕宏武于市!”
“陛下圣明!”陶荆带头高呼。
“陛下圣明!”
“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要奏禀。”陶荆又说道。
“哦?陶卿,是想让朕明日去观刑吧。”吕宏文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陶荆有些紧张。这事儿可没有法律来压他。
“嗯,朕明日一定要去观礼!不如此,怎儆效尤?”吕宏文眼前闪过当年吕宏武出尽风头的一幕幕,说翻脸就翻脸。一拍龙椅,最终定夺。
“陛下圣明!”陶荆喜上眉梢。
当夜无话。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狂风呼啸,黄沙滚滚。
“陛下,宰相大人说他昨日夜间归家时感恙,不能前来,请陛下降罪。”太监细声细气。
“啊,无妨。你去告诉陶卿,让他安心养病就好,不必非得前来。”吕宏文傲然坐在中央上座,面前便是刑场,下面是黑压压的百姓。
“是,陛下。”太监退下。
“几时了?”
由于处决的是吕宏武这一“窃国大盗”,所以由刑部尚书亲自担任监斩官。
“禀陛下,午时二刻了。”
“那时辰该到了吧。”
“确实是,陛下。”
正说着,载着吕宏武和太监李朝英的两辆露车行到了刑场。押解跪在刑场上。
“咦,他的嘴怎么了?”吕宏文看见他弟弟满嘴鲜血,又有些不忍。
“禀陛下,他出牢时自觉罪孽深重又忍不了剐刑的痛苦,遂想咬舌自尽。然而未能得死。”典狱官按照陶荆的吩咐,割掉了他的舌头。又编谎说是吕宏武自己想要咬舌自尽。
“哦。”吕宏文看着他这副凄惨的样子,不忍地扭过了头。
吕宏武也抬头看着吕宏文。摇摇头,哼了几声。旁人都不解其意。
“罪人吕宏文,勾结兵部尚书龚美、太监李朝英,行谋逆大罪,罪证确凿......”兵部尚书在念行刑文书,吕宏文一句都听不进去。眼前又断闪现吕宏武与自己小时候玩闹的一幕幕,心中愈加不忍。
“......按律当剐!因其性质恶劣,故今日行刑!陛下,时辰已到,恳请行刑!”刑部尚书声如洪钟。
“嗯......”吕宏文有些迟疑。
“陛下,时辰已到,恳请行刑!”刑部尚书再次说道。
“行......行刑!”吕宏文狠下心来。如果是乡野鄙夫,他此时的内心一定是这样的:
算了算了,去你妈的就这样吧!
“行刑!”刑部尚书转身将刑牌一扔,两名刽子手就会意地抽出了吕宏武和李朝英背后的“招子”,把他们的衣服剥尽绑在木柱子上,替用渔网紧紧勒在身上,皮肉块块凸显在网眼之外。
接下来,就是血腥的剐刑场面了。
刽子手使一把极尖极薄的小刀,一刀一刀割在两人肉身。血流不止。
吕宏武一哼不哼而汗如雨下,李朝英早已昏死过去不知死活。吕宏文看得心惊肉跳,面色青白。
这场刑罚一直做到了傍晚。刮了一日风,天也阴沉了一天,然而一直没有下雨。
吕宏文早已呕吐多次。
吕宏武和李朝英二人皮肉殆尽,只剩呼吸微弱。只见骨架之间,筋脉遍布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地上的血流已经凝固成暗黑色,深深地渗进土地之中。
“禀大人,三百六十刀已尽!”刽子手向刑部尚书禀报道。
“未死。杖毙!”刑部尚书面色不变。
“是!”
于是刽子手手中水火棍一甩,两具骨头架子便拦腰而折,摔落在地彻底气绝。
“啊——”
吕宏文大吼一声,昏厥于椅上。被人抬回宫中。
从此,民间皆传中山皇帝吕宏文残害兄弟不仁不义,而宰相陶荆尽忠直谏反而被罚以致染恙。
唉,可惜吕氏英雄,在陶荆的残害下最终没能留下什么遗言以告世人。呜呼!英雄末路,余勇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