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城将军府偏室
“飞流!”梅长苏还未踏进屋门,便唤了一声,顺手解下披风塞给了甄平。
听到召唤,少年马上扔掉了手里的花枝,飞似的扑进了梅长苏的怀里:“苏哥哥!”
“又去摘花啦?”梅长苏摸了摸飞流的脑袋,眼中甚是怜爱。
“嗯。”飞流重重的点了点头。
“蔺晨哥哥呢?”见蔺晨不在,梅长苏有些奇怪,不禁张望了一番。
“出去。”飞流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梅长苏。
“去哪儿了?”梅长苏问道。
“唔……”飞流想了想,摇了摇脑袋。
见从飞流这问不出蔺晨的去向,加上自己本就没什么事,不过是随口问了句,所以梅长苏便不再细询,而是拿了个软垫半靠在了软榻之上。
“宗主,喝口水吧,说了这半日,嗓子都哑了。”甄平端来一杯温水递给了梅长苏。
做了将近半日的军情推演,思绪一直没有停歇过。推演的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回来骤然松弛下来,才觉得竟然乏的厉害,梅长苏接过了杯盏,慢慢的洇了洇嗓子,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苏哥哥……不舒服……”尽管飞流的心智不全,却也看得出梅长苏的疲累之态。
“还好。”梅长苏冲飞流笑了笑,柔柔的安慰着。
“宗主,喝药吧。”黎纲端着一碗梅长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药碗走了进来。
梅长苏探了探头,往碗里瞧了瞧,不禁皱了皱眉头:“放那吧。”
黎纲略有些犹豫。
“怎么了?”梅长苏问道。
“蔺公子说您回来后,务必盯着您趁热喝了。”黎纲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手里的药碗。
“知道了,放那吧,我略歇歇就喝。你们都下去吧。”梅长苏从榻侧把还未看完的《素书》又拽了出来。
“这……”黎纲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江左盟呆腻了,想去琅琊阁了是吗?”梅长苏抬起头,甩给黎纲一个凌厉的眼神。
“属下不敢。”黎纲心中一凛,赶忙放下了药碗退了出去。
见屋内只剩飞流和自己了,梅长苏轻轻的叫了声:“飞流?”
少年以极快的速度移到了梅长苏的身边。
“去吧。别叫人瞧见了。”梅长苏朝桌子上的药碗努了努嘴,随即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书。
飞流抄起桌上的药碗,如鬼魅般便闪出了门厅。速度随快,碗里的药汁却是丁点都没洒出来。
梅长苏略略调整了一下腰部的垫子,更舒服的倚着软榻翻着手中的书卷。他眼中虽盯着书卷,脑海里却不停过演着晌午后的那场推演,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青色身影已然晃进了屋子。
“咣!”药碗被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
“这么快就回来了?”梅长苏头都没抬的问了句,孰料却并未听到飞流的答话。“怎么了?谁惹到我们飞……”梅长苏边说边抬起头去看,没成想刚好却刚好对上蔺晨那充满了怒气的眸子。“蔺……晨?”余光之下瞥见飞流胆怯的倚在门边不敢进来,梅长苏心里倏的沉了下,竟僵在了那里。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蔺晨的目光炙热可灼,只让人不敢正视。
“蔺晨,我……”梅长苏略微有些慌乱:“你别怪飞流,是我让他倒掉汤药的。”
蔺晨没有说话,依旧紧紧的盯着梅长苏的眼睛。
“大战在即,我需要有足够的体力,是我擅作主张……”梅长苏定了定心神,努力的想给蔺晨解释清楚。
蔺晨眯起了眼睛,梅长苏从未见过蔺晨用如此凌厉的眼神看过自己,竟是有些骇然,后半截的话生生的憋了回去。
“长苏,有我在,有飞流在,这日子还让你过的如此生无可恋吗?”蔺晨放低了声音,似乎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商量,但更多的却像是在质询。“是什么,让你存了死心?”蔺晨的目光像一道利刃一般直刺梅长苏的心头。
“蔺晨,你知道我本就活不久的。”梅长苏低低的开了口。
“你不信我?”蔺晨的话紧随其后。
梅长苏摇了摇头:“我一直都信你,从未有过怀疑。”
“你答应过我,等战事终了,便抛下这烦心万丈,徜徉山水之间的,哪怕只有一日也好。你可还记得?”
“记得。”
“那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要把自己终了在这战场之上?”蔺晨的嘴唇轻微的抖着。
梅长苏松了口气,笑了笑:“蔺晨,你想多了。战场固然残酷,却不是必无生存的可能。谁说我来这北境,就是要把自己长留于此呢?我现下不是好好的?”
蔺晨哀伤的看着梅长苏,牙关咬的越来越紧。他知道,对面这个人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掩饰,只不过他选错了对象而已。“长苏,你这话瞒得过萧景琰,瞒得过蒙挚,瞒得过穆霓凰,却瞒不过我蔺晨。”蔺晨缓缓的走到梅长苏面前,微微低下头:“我蔺晨活了三十多年,我不是十三岁的孩子。”
梅长苏心里紧了一下,随即抬眼对上蔺晨的双眸:“我没有瞒你,我只是不想你搅到这混乱的战局里来。琅琊阁素来不问朝堂之事,我……”
“我问的不是这个!”蔺晨猛的退了一步,声音震的梅长苏耳膜发疼:“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蔺晨每字重如千金般的砸在了梅长苏的面前。
“什么?”梅长苏的声音略有沙哑。
“战阵,那个战阵!还有……”蔺晨捏紧了拳头:“你所在的中军!”
梅长苏静静的看着蔺晨,他明白,如果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能看透他战阵布局的真实意图,那便是眼前这位。梅长苏摹地冷静了下来,他突然想赌一把,赌得一丝侥幸,赌蔺晨只是在激将套话。“你从头到尾都在……偷听?”梅长苏需要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他刻意的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哼,我光明正大的听,是你们自己没本事察觉。”蔺晨抬高了声音。
“既然听了,那你应该知道偃月阵各部分的兵马可以相互为……”梅长苏努力的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
“我没问你偃月阵!”蔺晨不耐烦的打断了梅长苏的话:“我说的是两翼军马包抄敌军两侧之后!”
“两路军马绕至敌方后侧,双面夹击,吞掉大渝主力……”梅长苏急速的接着蔺晨的话。
“你呢?我是问你怎么办?!”蔺晨怒到额头青筋爆出,已是出离愤怒:“中军陷入死地,你如何自保?!”
这一瞬间,梅长苏明白,自己赌输了,输的一败涂地。梅长苏垂下双目,他不想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那是什么阵?”蔺晨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他知道,梅长苏已经没有什么还能瞒住他的事情了。接下来要做的,不过就是问个清清楚楚,死个明明白白而已。
“鹤翼。”梅长苏低低的说出了两个字。
蔺晨点了点头:“这就是了。你故意和众人强调了偃月阵中军的防御力量,却将两个战阵的切换误导为偃月阵的兵力部署变动,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中军防守能力的变化。偃月阵中军防御力量的确不弱,但两翼军马包抄敌军两侧之后,偃月阵实际上变化成了鹤翼阵。鹤翼阵的两翼攻击力增强,但各部分军马各自为战,所以你坚守的中军,实则成为了整个战阵中最脆弱的部分,是与不是?”
梅长苏苦笑了一下:“大概也只有你,能看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战阵,而是变化成了另外一个战阵了。”
“哼!”蔺晨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闷哼:“我虽然不是兵武出身,但我琅琊阁也收罗尽了天下奇章残本的兵书,能看得透有什么好奇怪的。”蔺晨拿起桌上的药碗看了看,里面的汤药已经凉透了:“从你第一天让飞流倒掉药剂,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思。”梅长苏心中一震,他早该知道的,这点小伎俩如何能瞒得过心细如发的蔺晨?蔺晨望向梅长苏,眼睛里满是浓的化不开的悲痛:“长苏,这个世上就当真没有一丝能够让你留恋的东西吗?”
梅长苏垂下双眸,他不忍心看到蔺晨失望的神情:“蔺晨,我以为你会懂我。”
“我当然懂你。”蔺晨的语气不容置辩:“只是我不明白,最难得关口都熬过来了,现在的你,却为何要一心求死?”
梅长苏轻轻的搓捻着手指,他明白,在蔺晨面前,他没有藏私的可能,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可是,他真的不希望蔺晨被这些事情搅卷进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蔺晨从来都没认识过梅长苏。
蔺晨也一直在耐心的等着梅长苏的回答,他知道他一定能等到答案。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会割裂人心,伴随而来的会是撕心裂肺的痛。可是他还是要听,他要听他亲口说出来。只有这样,他才能死心,无论这个真相有多么的可怕。
想了很久,梅长苏终是开了口:“那年,我从悬镜司出来的时候,夏江曾让蒙大哥去问景琰,救了卫峥,折了梅长苏,这样的买卖划算不划算?蔺晨,这个问题换作是你,如何作答?”
“一命换一命,本就没占到什么便宜,何况换去的又是你梅长苏,在夏江看来,于萧景琰而言,这买卖自然不划算。”蔺晨将药碗放回了桌子上。
“当年我入金陵,扳倒了太子和誉王,剪除谢玉、铲除夏江。现在是我得以有你的照料侥幸活了下来,但如若翻案后我便赴了黄泉,以我一命换去了前面那几人的性命,换的七万赤焰军污名昭雪,这样的买卖,划算不划算?”梅长苏问道。
“哈!”蔺晨冷笑了一声:“我只认得你梅长苏一人,那几个人纵然是地位超然,荣耀万丈,在我眼中加起来却不值一文。用你一命去换那几条贱命,这买卖可是亏大了。不过扳倒这几人,能使得旧案昭雪,亡魂心安,还换来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在世人眼中,这买卖却是划得来的。”
“都是人命,本无贵贱之分,到底是要权衡轻重的,你也不例外。”梅长苏淡淡的一笑。
“公道自在人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各有各的斟酌。”蔺晨答道。
“若是此次,以我一人之命,换得上万将士平安而归,大梁北境三代太平,这买卖……可划算?”梅长苏的声音虽然轻轻的,却让蔺晨觉得如鲠在喉,竟然不知该如何给出这个答案。
沉思了一会,蔺晨问道:“便是你愿为饵,可问过别人是否愿意?或许卫峥他们宁可硬碰硬打场恶仗,也不愿舍掉你呢?”
“胜算太小。”梅长苏道。
“但不是没有胜算的可能!”蔺晨截住了梅长苏的话大声道。
“我说过,以硬碰硬,我们不占优势。便是胜了,也是惨胜。蔺晨……”梅长苏扶着软榻站起身来:“你应当明白,惨胜如败……林殊怎会为一己苟活将数万将士留在这有去无回的战场之上?若是那样,日后到了地下,我又如何有脸面去见那七万死去的弟兄?”
“可你是梅长苏!”蔺晨吼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林殊早就死了,战死在梅岭!在琅琊山重生的,只有梅长苏!”
梅长苏怔怔的看着蔺晨。
蔺晨紧紧的攥着拳头,只恨不得能一拳擂碎这背负在梅长苏身上的千钧重担:“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大家不想让你活在他们心里,他们想让你活在这天地间!”蔺晨的声音颤抖着,那是一种痛到极点,无法自制的悲伤:“长苏,你就真的……要把事情做得如此狠绝吗?”
梅长苏咬了咬牙,低声道:“常年里过着有今日没明朝的日子,难免把事情都做得狠绝一些。”
“好。”蔺晨点着头,声音骤然沧桑了许多,哀伤的眼睛让梅长苏不敢直视:“好。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看清了生死。随你,就像冰续丹一样,无论怎样都是你的选择。只是,我要问一句,你要置我于何地?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梅长苏看着地面,心如刀割,却无言以对。
“百般无奈是成全,我成全了你,长苏,你要如何成全我?”蔺晨的目光从来都没离开过梅长苏的眼睛,只灼的梅长苏阵阵巨痛。
“来世……”梅长苏嗫嚅着。
“来世你早许给了穆霓凰,长苏,你没的可许了。”蔺晨摇了摇头,接下来的话一字一顿的敲在了梅长苏的心上。“我只问今世,你对得起十四年前的故人,却要负了十四年后的身边人吗?你,拿什么还我?”蔺晨用颀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
梅长苏执拗的不肯抬头,他害怕看到蔺晨殷切的目光。梅长苏明白,他一直顾恋着那遗世独立的感觉,到头来善终了自己,却终是负了蔺晨。可是他别无选择,毕竟,他骨子里是林殊的魂。梅长苏从嘴角挤出了一分笑,透着苦涩,浸着泪水:“长苏就只余这一身病骨一身债了,若是你还用得上,便拿去吧。”
“梅长苏!”蔺晨几近咆哮,只吼得甄平和黎纲双双跑了进来。
“宗主?”
“蔺公子?”
蔺晨的眼睛似要喷出火焰,燃烧的如同梅岭那挥之不去的烈焰,只瞧得黎纲和甄平阵阵心惊,却是谁也不敢上前。
梅长苏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蔺晨的绝望,他垂着双臂,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他知道蔺晨的感觉只会比他更糟,他能听到蔺晨恼火的粗喘声,他想,也许他从此往后,他怕是要真的失去蔺晨了。
就这么僵持着,黎纲和甄平觉得好像过了几年那么久。突然蔺晨后退了一步,从腰间拽下一只荷包,轻轻的放在了梅长苏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了无生息,就好似从来都没来过一般。
梅长苏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荷包上,他认得那只荷包,那曾是他的贴身之物,上面还绣着一枝清梅。
“宗主……”甄平轻轻的唤了声,可梅长苏却动都未动,依然怔忡着。
梅长苏知道,那荷包里有自己的一缕青丝,用金线缠绕着。那日蔺晨为了要得这个,曾将戴了三十余年的耳骨环许给了他。他知道,这次他把蔺晨伤的太深了。
“宗主,蔺公子他……”黎纲欲言又止。
“长痛不如短痛……”梅长苏怔怔的看着那荷包,却不敢伸手去碰触,就仿佛那是一块冰冷刺骨的坚冰一般。
“那这……”黎纲指了指荷包。
沉默了良久,梅长苏长叹了一声,似是全身的气力都散尽了一般:“收起来吧。”随即慢慢坐回榻上,弯下身子,把头埋在了双臂之中。
黎纲捡起了荷包,收在了屉匣之中,甄平上前端起了药碗:“宗主,这药我给您热热吧?”
梅长苏没有抬头,只是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手,复又缩了回去,环抱着,脊背轻轻颤动着。甄平和黎纲不敢打扰,只好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苏哥哥……”见蔺晨走了,飞流总算是敢进屋了,适才倒药的时候,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回头一看却是蔺晨哥哥的时候,飞流吓的险些叫出了声。虽然他一直不敢进屋,也不明白苏哥哥和蔺晨哥哥到底怎么了,但飞流明白,苏哥哥很伤心。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梅长苏的手腕,少年只希望能给他苏哥哥一点安慰,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感受到了飞流柔柔的善意,梅长苏抬起了头,轻轻的抚摸着少年的头。
“苏哥哥……”飞流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梅长苏红红的眼圈,不可置信的问着:“哭了?”
“苏哥哥没有哭,苏哥哥做了件不得已的事,有些难过而已。”梅长苏细细的捋着飞流的发丝,心口如缚了块重石,终是没忍住,一颗泪珠重重的砸在了衣襟上。
“苏哥哥!”见梅长苏伤心落泪,飞流急了,忙伸出手想抹去梅长苏脸上的泪水。
“飞流,答应苏哥哥,以后要好好待蔺晨,照顾好他,好吗?”梅长苏的声音又轻又柔,但飞流却明白苏哥哥是认真的。
“嗯!”飞流郑重的点了下头。
梅长苏紧抿嘴的唇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嘴角流出一丝温柔,将飞流搂入怀里。
远处的烛火,倏地跳动了一下,“啪”的一声爆出了一个美丽的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