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肃城将军府正厅
申时正刻还未到,正厅便已是将帅云集。聂锋和卫峥二人显得尤为激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追随林氏后人拼杀战场,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上天最厚重的恩赐。
聂锋紧紧的抓着夫人夏冬的手,希望能让她感知自己的心意。
“锋哥,我明白,我都明白。”夏冬牢牢的回握着聂锋,低低的说了句,并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众人围坐成圈,蒙挚居于上首,梅长苏坐侧首,一干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同一个方向。蒙挚注意到梅长苏已改为了束发。
“兵书有云,战,知胜有五。景睿可知此五者是哪五者?”梅长苏将随身带来的两盒棋子放在了桌上。
萧景睿道:“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梅长苏点了点头:“此战关系到大梁数十年边境安宁,战要战,不战亦要战。北境军连同聂锋将军和卫峥带来的军马,自统帅至兵卒,上下齐心。后方援备补给不断,将帅齐备,五者中已占其三。”随即打开两个盒子,赫然露出了里面晶莹剔透的黑白棋子。
言豫津:“苏兄所言极是,那么识众寡之用及以虞待不虞,则需知己知彼方能应之了。”
梅长苏看了一眼言豫津,微微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言豫津早就洞悉了他林殊的身份,这次却依然以“苏兄”称呼,便也不再点破。“是。战争就好比是一场对弈,知晓优劣,才能排兵布阵。”梅长苏从两盒中分别抓出一把白色棋子和一把黑色棋子放在桌上:“我方为白,大渝执黑,这盘棋怎么下,胜算几成,还需详加推演。”
蒙挚拱手而礼:“还请梅监军细细说演。”
梅长苏赶忙还礼:“谨遵蒙帅军命。”随即梅长苏用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我大梁与大渝交战多年,此次四军联境犯我疆土,从兵力上,我方本不及大渝。即便现在有聂锋将军和卫峥的两路军马支援,对方兵力亦是略胜一筹。”梅长苏放下黑子,将一堆白子分成了几部分:“大渝兵力以甲士为主。前排应为兵士持长枪,配以长牌,可抵御弩矢,亦可有效防止我军骑兵冲阵;其后为大剑士和大戟士,而大渝的大戟士虽人数不多,却乃精锐。至于骑兵,由于这次的敌军乃兖州守军,所以骑兵数量并不多,此股骑兵是以矛为武器,配以手弩,该弩释放便利,射程却短,无法与我军之弓弩相比,之前的袭扰战时景睿正面遭遇的便是这部分兵马。”
萧景睿点了点头:“是,可虽然对手的骑兵数量少,但战斗力很强,我军无法与其正面交战。”
言豫津伸手拍了拍萧景睿的肩膀,投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十四年前梅岭一役,大梁折损了七万英魂。”梅长苏用手指摩擦着一枚白色的棋子。
听闻梅长苏此言,聂锋和卫峥等人神色皆凝重起来,蒙挚很担心的看了眼梅长苏,生怕这缠绕了梅长苏十四年的噩梦会惹得他神思不宁,气血难平。哪知梅长苏却神色如常,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澜,依旧稳稳的做着军情分析。“有将帅统兵之才的人要么战死梅岭,要么改名换姓隐居不出。”梅长苏抬头看了一眼卫峥和聂锋:“人心浮动,这数十年能独挡一面之人竟是屈指可数。这次北境军虽军心一体,共御外敌,但毕竟多年疏于练兵,战力也不可与当年的赤焰同日而语,所以此次大家切不可擅作主张,横生枝节。务必要听从军令,全力配合蒙帅,方有获胜的希望。”
聂锋与卫峥等人皆向蒙挚拱手以示忠诚,蒙挚亦是神色庄重,还礼而敬。
“大渝这次扰我边境在先,又夺得了兖州,虽然我们取回了肃州和东郡,但主动权依然在对方手中。所以他们必会采用最擅长、最占优势的方式来应对我们。”梅长苏细细的解说着。
“苏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们会凭借兵力的优势,逼迫我们正面迎击?”萧景睿问道。
梅长苏点了点头:“是的。”
“那岂不是要打一场大大的硬仗了?”言豫津陡然兴奋起来,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打便打,还怕他们了不成?”蒙挚直起身子重重的砸了下桌子:“便是以一敌十,又有何惧!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梅长苏笑道:“蒙大哥,打仗不是统领禁军,硬碰硬便行的。”
“哦,你接着说。”蒙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脑袋又坐了回去。
“硬仗也不是不能打,但是我们并没有优势可言。若是豁出几万将士的性命,倒也未必能落得下风。可如若那样,人马损耗太大,便是胜了也是惨胜。而且这还会大大削减我大梁的防守力量,在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朝中无兵可派,无人可用。到那时,怎知临属小国不会生起觊觎之心?所以这种办法并不是上佳之策。”
“苏兄说的甚是有理,如此来讲,我们最好选择损耗少,胜算大的办法巧取之了。”萧景睿仔细的思索着。
“损耗少,胜算大?”言豫津一脸惊讶的看着萧景睿:“景睿,这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若是能够洞悉对方的用意,再以策应之,未必不能鱼与熊掌兼得。”萧景睿认真的回答着。
“那你倒是说说,大渝那边会怎么来打这场仗?”言豫津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个……我还没想好,但就像苏兄所说的,他们一定会将他们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所以我们只有破了他们这个优势才有获胜的可能。”萧景睿道。
“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言豫津撇了撇嘴。
“景睿虽然没有说出实际的办法,但是他指出了关键的所在。”梅长苏温和的看着萧景睿,眼中甚有赞许之意。
“这话说的简单,可是怎么能破掉大渝的优势呢?”言豫津问道。
“那么我们就来想一想,如果你是大渝的主将,这仗要怎么个打法?”梅长苏问道。
“集中兵力,正面击溃。”到底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卫峥只八个字便抓住了命脉。
梅长苏点了点头:“大渝主将绝非等闲之辈,与大渝军交战数次,我方虚实早已被其摸透,所以他必然会扬长避短。我军兵力、战力均弱与对方,正面交战我方处于绝对的劣势,这一点大渝主将一定很清楚。所以,如果我是大渝主将,一定会想办法逼迫对手与我方正面决战。且大渝军队不适合偷袭和迂回,正面决战,可以把己方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
“那……我们怎样才能有避开对手最强之处呢?”蒙挚努力的跟着梅长苏的思路。
“这!运这!”聂锋含混不清的说了几个字。
“锋哥说用阵。”夏冬解读道。
“嗯!”聂锋重重的点着头。
“用阵?用什么阵?”蒙挚一头雾水。
“我大梁如要在此战中战胜大渝,必须从排兵布阵上克制对手,以阵法的优势来弥补我军兵力和战力上的不足。那么首先,我们要来揣摩大渝将领的心思,排什么样的阵型应战是最为合适的。聂大哥,你与大渝交战多年,应该最熟悉他们的阵法。”梅长苏望向聂锋,聂锋当下便会意了,伸出毛茸茸的手,认真的扒拉着桌子上黑色的棋子。他先用十二枚棋子摆了一个对称的“八”字,两边各六枚。然后又取了五枚黑子,于“八”字的两翼之下又摆了一个小的“八字”,两遍各五枚。如此逐层递减,一共摆了四层。摆完后聂锋用手掌比了比桌面,含混不清的发出了两个字:“徐……银……”
“徐银?是什么意思?”言豫津的眉毛快打成了结了,努力的猜测着徐银两个字的含义。
“锋哥是说鱼鳞?”夏冬看着聂锋的口型,猜测着。果然,聂锋认真的点了点头。
“鱼鳞?”言豫津道:“这个阵叫鱼鳞阵?”
“是,此阵名为鱼鳞,主要兵力集结在中央,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大将位于阵形中后,属于中央突破的进攻阵形。”梅长苏用手指着桌子上各部分的黑色棋子:“这类阵型适合于己方占据优势,集中兵力对对方阵型中央发起猛攻时使用。”
“那此阵可有弱点?”萧景睿问道。
“当然有。任何阵型,攻守防御再强大,也不可能天衣无缝,鱼鳞阵的弱点在这里。”梅长苏指着最下端的一排棋子:“尾侧。”
“那我们就集中兵力打他的尾侧!”言豫津拍了下巴掌。
萧景睿拉了拉言豫津的衣服:“大渝统帅又不是根木头,怎么可能在那里等着你去打他的薄弱之处?”
“说的也是。”言豫津皱了皱眉眉头:“那应该怎么办?”
“你别心急。”萧景睿看向梅长苏:“先听苏兄把话说完。”
梅长苏继续道:“这个鱼鳞阵是大渝最擅长的阵法,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阵法也非常适用于他们的兵力特点。”梅长苏伸手将黑色的棋子重新摆放,形成了一个箭头的形状。
“这个……是个箭矢吗?”萧景睿犹豫着。
梅长苏看向卫峥。
“此阵名为锋矢阵,以前林帅曾经给赤焰部将讲解过此阵法。此阵的兵力也是在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矢形状,大将位于阵形中后方,进攻力极强。”卫峥努力的回忆着林燮曾经的讲解。
“锋矢阵的防御性较鱼鳞阵更为好一些。”梅长苏指了指锋矢阵前方张开的箭头:“这里的进攻性虽然差一些,但是可以抵御来自对方两翼的压力。此阵的弱点同样是在尾侧。”梅长苏的手指重重的点在了箭头的末端:“大渝甲士战力较强,鱼鳞阵和锋矢阵这两种阵型非常适合他们兵力部署。”
“苏兄的意思是说这两种战阵可以将大渝的兵力优势发挥到最大?”萧景睿问道。
梅长苏轻点了下头:“步卒受速度所限,不如骑兵灵活,因此这类战阵可以将甲士的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大渝骑乘虽是精锐,毕竟数量不多,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骑兵护卫阵型,这样还可以抵御对方来骚扰阵型的兵甲。当然,如果大渝不使用战阵,那么我们的胜算率就更大了。”
“若是大渝使用这两种战阵,我们取胜的希望岂不是更渺茫了?”言豫津皱着眉头,苦苦的思索着。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相生相克互伴衍生。阵法也不例外,每一个阵法都有它无可比拟的优势,但自然也就有能够克制它的办法。”梅长苏笑了笑。
“你居然有办法破局?”蒙挚大声道,说完这话蒙挚突然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由得自己愣了一下:“呃……我……我说错话了……你自然是有办法的!”蒙挚一拍大腿,眼睛都冒了光:“你是将帅之才嘛!没问题的!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们都听你的!”
梅长苏没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蒙挚的眼睛。
“我……”蒙挚突然感到了一阵心虚,他骤然发现他说错的实在是不止一句话,不禁放低了声音,嗫嚅道:“嗯……我是统帅……听我的……嗯……之前的话我就是随便说说的……”蒙挚尴尬到了极点,嘴里无意识的重复着:“听我的……听我的……”蒙挚手足无措,恨不得马上结束这场议事。
“随便说说……?”言豫津小声嘟囔了一句。
萧景睿用胳膊肘撞了言豫津一下,然后投给蒙挚一个极其同情的眼神。
由于蒙挚身居统帅一职,又说出了“听我的”三个字,于是梅长苏只好中断了分析,和所有人一样安静的坐在那里等待蒙挚的命令。谁知蒙挚竟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本来讨论的很火热的正厅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僵持了一会儿,蒙挚突然发现包括梅长苏在内的所有人依旧都盯着他看着,谁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我……怎么了?”蒙挚一头雾水,狐疑的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身上,没发现什么端倪,不由得有些心慌:“怎……怎么了?”
“蒙帅,你刚说让大家都听你的,你倒是说说这仗怎么打呀。”卫峥出言提醒。
“我怎么知道怎么打?”蒙挚想都没想就从嘴边溜出了一句。“我……这……哎呀,我不说话了,听梅监军说!”蒙挚几近抓狂,想死的心都有了,心里各种怨念,恨不得找根针把自己的嘴缝上。“你来说……”蒙挚的口吻中带着祈求,只盼着梅长苏能尽快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过去,忘了刚才的事情。
“大渝使用战阵,对我们来说,既是不幸,又是幸事。”梅长苏玲珑剔透,怎会不懂蒙挚的心思,于是赶紧接过了话头:“不幸是因为这类战阵可以将敌方实力增强,说幸,事因为如此一来我们便无须耗损过大,以硬碰硬。而是可以同样用阵法来迎击,巧而破之。”梅长苏将桌子上的白色棋子摆成了一道弯弧的形状:“此阵形如弯月,全军呈弧线布局,中军于此处镇守。”梅长苏点了点月牙内凹处的最底部那枚棋子:“这类战阵的侧翼进攻力极强,月轮部分的兵甲还可有效的抵御敌方的攻击,对地形的要求亦不高。最重要的是,此阵可有效的迎击鱼鳞阵或锋矢阵。”
“这个阵法可有名字?”言豫津抬头问道。
“偃月。”梅长苏回答。
“战时,少……监军大人可是要镇守中军?”卫峥问道。
“偃月阵对中军要求极高,大将本阵不仅要有较强的战力坚守中军,还要根据军情变化随时调整阵内的兵力部署。”梅长苏看着桌子上的棋子。
“唔!唔!”听到梅长苏这么说,聂锋马上使劲摇着头:“灰剪,大灰剪!”虽然聂锋咬字不清楚,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说梅长苏的中军位太危险了。
“聂大哥无需担忧,偃月阵中军之位看似薄弱,实则防守严密。”梅长苏指了指两侧的月轮:“偃月战阵的各部分兵力衔接非常紧密,可以相互为援。如中军遭遇险境,两侧月轮部分的兵力可以快速收缩前来支援,保得中军安枕无忧。”
“喔……”听梅长苏这么解释,聂锋往后仰了仰身子,总算是放下心来了。
“景睿,你有什么疑问吗?”梅长苏转过头,见萧景睿正紧皱着眉头,显然是心有所疑,于是便出言相询。
“那大渝若是用骑乘来冲击我们的战阵,该如何应付呢?”萧景睿仔细的看着桌子上的棋子战阵。
“之前我说过,大渝的骑兵虽属精锐,但数量并不多。尽管骑乘执长矛可以冲阵,但受人数限制,最多也只能应付一些小规模的战役。对于上万兵马组成的大型战阵,冲阵就无异于是送死了。何况骑乘的速度虽快,但兵甲的奔跑速度却不及骏马,即便骑乘冲至我军阵前,后备无援,那便是死路一条了。何况大渝的骑兵在之前与你遭遇的袭扰战中,被纠缠过久,军力损耗,士气大减,落败于你之下,因此正面冲击我方的战阵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这样看来,我们的胜算还真是不小呢!”言豫津很兴奋的击了下掌。
“单凭一个战阵就说有胜算,还为时过早。”梅长苏的声音温和:“战场瞬息万变,一步错则步步错,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并一一相处应对之策,方能在战时游刃有余。”梅长苏用手指将偃月阵的月轮部分推直,形成“V”型:“中军会根据军情变化随时调整战阵各部分兵力,因此各部分军马应当遵从中军令的调配,不可擅自更改军令扰乱战局。待对方兵力收缩后,两翼军马需要迅速包抄敌军两侧,合力夹击,配合中军方能达到目的。各位可能做到?”
“谨遵中军令!”卫峥等人皆拱手而礼,聂锋虽口不能言,亦抱拳以示。
“传令,北境军各路军马皆需听从监军调配,帐下立誓,保我大梁安宁,有为令不遵者,军法处置!”蒙挚沉声道。
“诺!”传令兵卒领命而去。
厅内军情议事如火如荼,梅长苏引着众人来到北境地图和沙盘前,根据实际地形为所有的部将分析着可能出现的情况。谁都没有注意到檐上一角的那个青色身影已经伏身而听了许久了。凝神屏气竟是无人察觉。起初还好似心不在焉,但听到梅长苏坐守中军之时,心下已是起疑。待梅长苏讲到要两翼军马包抄敌军两侧时,蔺晨已是面如铁青,心中不禁暗自恨道:梅长苏!你对我们真当要如此狠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