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城将军府
跪在地中的那个人看不出丝毫惊慌，就像是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似的。
“噹！”一枚泛着银光的箭头被扔在了他面前。
“这是不是你的？”蒙挚问道。
看见那枚箭头，萧景睿的身子晃了下，他认得那枚个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箭头，若不是副将舍命挡了去，大概他早化成一缕清烟了。
“是。”竟是毫不犹豫的就认了。
“你身为大梁子民，竟然勾结外侮！如此行为，到底为何？”蒙挚有些动怒。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的。”那人扬起头，正对上蒙挚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悔意：“既落在你们手里，我也无话可说。”
萧景睿攥了攥手，只想上前给他一拳头。站在身边的言豫津轻轻的碰了碰他，萧景睿望过去，却见言豫津的下巴朝对面比了两下。萧景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恰是监军梅长苏的坐席。今日的梅长苏不再缓带轻裘，却是轻甲披身，短刀在腰。只是他面色铁青，目光如炬，虽未发一言，周身散发出来的却是从没有过的威严。若不是知道了那些埋藏在岁月里的事情，萧景睿怎会想到这个看似孱弱苍白的人也曾身披铠甲，威风凛凛恋战沙场之上，胯下也曾御风烈马，于九死一生中呼啸往来呢？
“战场之上，各有各的手段和厉害，一支箭也需要你们这么兴师动众的，哼！”一声冷笑，夹杂着充满了鄙视的不屑。
“倒还挺硬气的？”一只手从地上拾起了那枚箭头，却是蔺晨。
那人却瞧都没瞧，压根没把眼前这个亲兵放在眼里。
蔺晨将箭头凑在眼前仔细的瞧了瞧，点了点头：“做工还挺精致的。”蔺晨回手将箭头放在了梅长苏面前的小桌上，随即缚手站在了梅长苏身边。
“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一生，不好么？”梅长苏突然开了口，口气却不像是在问，倒像是在自语：“都是血海里爬出来的鬼魂。”
不知为何，那人听到这话，竟然身子抖了一下，看看的望向那人的眼睛：“我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赤血纵尽马革还，烈焰忠魂来世归。”梅长苏目光直直看过去，却是掩饰不住的心痛。
那人听得这句，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不敢置信的看向梅长苏，嘴唇抖动着：“你，你也是故人吗？”
“你是赤焰旧部？”在赤焰军呆过一段时日的蒙挚自然知道这句入军时的切口。他本以为此人只是袭扰战时企图射中萧景睿的弓箭手，还曾觉得梅长苏执意要找出此人实在是小题大做了些。却不曾想过这人竟然和梅长苏一样，来自那个遍地焦尸，被烈火吞噬了的梅岭。他终于明白了梅长苏心结所在。
蒙挚此言一出，萧景睿和言豫津心中都陡然震了一下。
“器械营有箭法如此精准之人，也不多见。”梅长苏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闪着寒光的银质箭头上一处磨损：“十几年的旧物，不想竟是以这种方式见到。”
“你倒还聪明，知道把赤焰军徽磨了去。只不过这箭头的形状是赤焰特有的，却是改不了的。”束手一旁的蔺晨幽幽的垫了这么一句话。
“你既是赤焰中人，便应知军中死令。”梅长苏淡淡道，却是听得那人心惊。
“是，我知道。”那人死死的咬着嘴唇，再无半点镇定。
一柄短刀拍在了桌子上，梅长苏起身向蒙挚施过一礼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若是寻常百姓，投了敌国，或者还可有些说辞。对于此人，梅长苏却不得不诛心。赤焰将士，纵死万次，亦不可叛军叛家国。身为赤焰少帅，可忍你胡作非为，可忍你手段毒辣，却不能纵容你抛却忠义丢了魂。
“哎，这怎么抬屁股就走啊？”蔺晨愣了一下，刚要追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走到那人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刀是我的，我心好，借你使使。”随即抬头向蒙挚：“他用完了记得擦干净还我啊！”说罢，转身便飘了出去，追那个不肯回头的身影去了。
梅长苏的脚步已经十多年没走过这么快了，就像是想要逃走一般。任是蔺晨在后面怎么叫他都不肯回头，直直的便往自己住的偏院冲。只慌得守在外面的甄平一路小跑的都险些没跟住。
“嗳！”蔺晨在梅长苏即将迈进偏院的时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叫你呢，听没听到！”
梅长苏怔怔的站着，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难过，早跟你说了别和这种人计较！就是不听！”蔺晨脾气也不怎么好。
梅长苏用力的甩开蔺晨的手，抬腿就往院里迈，却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绞痛，眼前闪黑了一下，忙抬手想要扶住墙门，却一手抓在了空气中。
“甄平！”蔺晨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梅长苏的腰腹，甄平忙上前帮忙搀扶。
“扶他进去，快！”蔺晨掰过梅长苏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和甄平一人一边的把梅长苏架进了屋里。黎纲和晏大夫闻声赶来，却是吓了一跳。
“宗主怎么了？”黎纲赶忙上前搭手，扶着梅长苏在软塌下躺下。
“去拿水来！”蔺晨头都没回，黎纲赶忙跑去倒水。
“出什么事了？”晏大夫搭上梅长苏的脉关，只觉心跳疾缓不一，气血冲撞的甚是厉害。
“老晏，气滞的方子。”蔺晨从腰间抽出针包。
晏大夫二话没说，起身转去后面煎药去了。
“你说你非要穿这劳什子干什么？常服不是一样也可以罪罚于他吗？”蔺晨嘟囔着，七手八脚的和甄平一起把梅长苏身上的轻甲脱了下来。
梅长苏愣愣的看着那被卸开的甲胄，眼中尽是浓郁的悲伤，仿佛永远都化不开似的。
蔺晨拉过梅长苏手腕，将他亵衣衣袖向上推至臂弯处，银光频闪，一针内关，一针间使，一针大陵，最后一针正中郄门穴，四针尽数扎在了安神的穴位上。黎纲端来碗温水，扶着梅长苏略略润了下嗓子。
“深吸几口气，缓缓精神。”蔺晨提捻着银针。
梅长苏任由蔺晨的银针游走于腕脉之间，却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蔺晨抬头，使了个眼色，黎纲知趣的退下了。
“长苏。”半晌，蔺晨才开口：“看淡些，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你这般的情义千秋的。”见梅长苏的眼睛久久不肯离开那身甲胄，蔺晨叹了口气：“有直就有弯，有忠就有叛，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自古也不少见，你何必念念不忘，自苦不已呢？”
“可他……可他是赤焰……”梅长苏终于张了口，声音却是哑得厉害。
“赤焰又如何？林殊是赤焰军的少帅，可是七万赤焰军，心性参差，良莠不齐，你管得了一个，你管得过来全部吗？你那个发小萧景琰，就算将来登上了皇位，清平公允治国治天下，无一点偏私，你能保证这世间就没有作奸犯科，为非作歹之人吗？若是有人杀人放火，他萧景琰是不是也该一死以谢天下呢？”蔺晨直起身子，望着梅长苏：“你今日着甲而出，以赤焰少帅的身份正明了军法，这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说到这里，蔺晨突然心念一动：“莫不是，你认得那人？”
梅长苏死死的咬着嘴唇，不自主的攥起了拳头。
“松开手，放松些。”蔺晨的语气突然柔软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掰开了梅长苏的手指：“这还扎着针呢。”
器械营的五校尉是当年自己从万千兵士中亲手选出来的，兵器暗法，骑射抛掷无不上乘可嘉。昔日也曾快意军营，把酒言欢，本以为互知心性，视为同道中人，可是这人心，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梅长苏只道是热血男儿，驰骋疆场，却不知当这些荣耀都散去之时，人心亦会变得寡凉，袍泽之情也会抛之脑后。经年的痛扎在心口，徐徐蔓延开来，却是无处可避。
“宗主。”甄平走了进来，双手奉上一柄短刀，正是适才梅长苏拍在桌子上的那把。
“了断了吗？”蔺晨问。
“是。”甄平回答。
“放那吧。”蔺晨用下巴比了比小桌。甄平放下短刀后退了出去。
蔺晨转头看向梅长苏：“人都死了，你就别这么憋着自己了。情绪不稳，激发你体内气血相冲，失了冰续药力平衡可就麻烦得紧了。”蔺晨将银针一一拔出：“这冰续草虽有奇效，但药力有限，若是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失神太久，内息激荡，透支得多了就算我是爹和荀老爷子来了，也保你不到三个月。”蔺晨顿了顿，轻声道：“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若是到了伤心处，想哭便哭出来吧。”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梅长苏的颊边滚落了下来，终是没忍住，那便索性放纵一回吧。梅长苏俯身在膝，蔺晨虽只能见他背部的起伏，却也知在那双臂弯之下，这人已是泪湿满脸，不能自己了。
蔺晨明白，眼前这个人一直无法与林殊告别，那不仅仅是他的过去，也是承载着他最美好记忆的影子。在他的心里，林殊是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而梅长苏，却是满身的泥泞，永远也不可能与那个骄傲的光影重合。对于林殊而言，赤焰就像是一个坚固的不可摧毁的壁垒，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让人趁虚而入。可是今天，这个壁垒却出现了裂纹，这道裂隙如同一道利刃在他的心上狠狠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让他不敢直视。他心底里最美好的那块净地轰然崩塌，转瞬间便再无处可寻。梅长苏觉得，他把林殊丢了。
蔺晨没有去劝梅长苏，任由他发泄着压抑了十四年的情感。他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轻轻的扣住了梅长苏的腕脉，直到眼前这个人自己慢慢止住了悲伤。
“蔺晨……”那人低声的叫了一句。
“好点了？”蔺晨的姿势并没有动，只是动了动嘴唇。
“我……我想……”梅长苏有些犹豫，悲伤的看着蔺晨。
蔺晨松开了他的手，起身站了起来，走出了内室。
梅长苏低下了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那双手，这双手挽过大弓，降过烈马，搅弄过风云，如今，也沾染过了鲜血。
少顷后，蔺晨端了两只碗进来，隐隐的，飘来了照殿红的酒香味。蔺晨将左手里的碗塞给了梅长苏，随即一屁股坐在了软榻旁边。他举起自己手中的碗，贴着梅长苏的碗壁撞了一下：“陪君醉笑三千场，干了！”仰头便豪气万丈的将自己碗中的酒尽数倒在了嘴里，咕噜一声吞进了肚子。
梅长苏见蔺晨一碗酒见了底，心下甚是感动，自己刚才的话虽然未说出口，但对方却心若明镜般通透。但毕竟多年没碰过酒水，骤然要干了这么一碗，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蔺晨用衣袖沾了沾嘴角的酒渍，咂了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然后冲梅长苏手里的碗努了努嘴。
“我……能喝？”梅长苏有些不确定，因为蔺晨曾对他讲过，他的身子有百禁，酒列首位。平日里自己想吃一口吉婶做的粉子蛋蔺晨都不同意，只因为里面有酒酿，所以每次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蔺晨一个人大快朵颐。
“喝。”蔺晨的回答很干脆。
梅长苏凝视着蔺晨的眼神，却发现那里尽是坦然，于是他笑了一下，举起碗仰头一口闷下。
“……”梅长苏突然不想说话了，什么都不想说。
蔺晨突然笑了一下，从梅长苏手中拽过空碗，转身就要走。
“蔺晨！”梅长苏大声喊道。
“嗳？”蔺晨站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梅长苏质问。
“是什么你不知道？”蔺晨反问道。
“我要喝酒！”梅长苏怒道。
“你不能喝酒，你不知道？”蔺晨转过身。
“你！”梅长苏有些气结：“你太过分了！”
“我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你不知道？”蔺晨笑嘻嘻的一手拎一个碗走了出去。
虽然屋内只剩下了梅长苏一人，但是他的内心却依然忿忿不平着：蔺晨，你拎两个碗给我造成错觉，我忍了；你以水冒充酒蒙我，我也忍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往水里加黄连！
知道嘴苦，心里的苦就会淡一些，长苏这道坎总算是平安的渡过了，蔺晨心里小小的得意了一下，不禁咂了咂嘴：照殿红，真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