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城将军府
“兖州重兵守防严密,强攻损失必然过半,非上策。”梅长苏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的移动着:“城周角门布陷,看似防卫森严,实则薄弱易击。取西侧项道,左右夹攻,南渡蛟河,前后呼应。东侧架梯强攻,成合围之势,可减少我方伤亡,此为中策。”
“可有上策?”蒙挚急问道。
“引兵出城来战,自是上策,只是如何引,引出后又当如何,还需细细斟酌。”梅长苏看着地图。
“苏先生可是有了引兵的方法?”萧景睿问道。
梅长苏点了点头:“办法倒是有几个,只是都不甚满意,各有利弊,尚需权衡。”随即梅长苏望向了一直呆立一旁,几乎一个上午都没说过话的言豫津:“不知豫津可有什么想法?”
“……”
“豫津?”梅长苏又唤了他一声,可是言豫津却一直盯看着梅长苏的面容,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自那日知道梅长苏的身份后,一向直肠快语的言豫津话便少了起来。后来眼见梅长苏病重,更是添了许多忧心。如今虽然梅长苏的身子大好了起来,但蔺晨的话却总是在耳边挥之不去。言豫津虽表面旷达,内心实则细腻透彻,对于这各中的异常又怎会察觉不出?本以为斯人已逝,却又见故人归来。本以为可岁月如故,却又知他不可长留。如今军内议事,面面相对,虽知是他,却已是音容大改,全不复往昔半点痕迹,只瞧得言豫津神思恍惚,思绪纷繁,心酸不已,却是怔住了。
“豫津!”萧景睿不知情由,伸手在言豫津眼前晃了几晃。
“嗯?”言豫津如梦初醒般看向梅长苏:“苏……苏兄……”
“你怎么了?”见言豫津脸色不好,梅长苏不禁有些担忧,出口相询。
“我……”言豫津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如鲠在喉。
“你脸色这么差,可是哪里不舒服?”梅长苏走过去,一手搭在了言豫津的肩头,随即唤道:“甄平,去请晏大夫……”
“不用不用!”言豫津赶忙施礼道:“昨夜风大,窗外呼啸不已,沾枕未眠,故失了礼数,还望苏兄勿怪。”
“我怎会怪你?”梅长苏道:“当真无事?”
“当真无事,惹苏兄担忧了。”言豫津道。
“没事便好,今日之事也言之八九了,若是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去歇息。”梅长苏转身向萧景睿:“景睿,烦劳你送豫津回房休息。”
“好,苏兄放心,交给我便是了。”萧景睿转身便欲带言豫津离开。
“豫津先行告退。”言豫津躬身,规规矩矩的向梅长苏行了一礼,犹豫片刻,终道:“苏兄,保重身体。”
梅长苏向言豫津轻轻的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只看得言豫津心头一震,倏地想起了十四年前那抹张扬而明亮的笑容。同一个人,同样的微笑,只是不再恣意飞扬,可是这一低头的温柔,虽然淡淡的,却是萦绕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言豫津房间
“你好好休息,我……”萧景睿正欲转身离开。
“景睿,别走。”言豫津的声音很是恳切。
萧景睿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豫津,你到底怎么了?”萧景睿很清楚的察觉到了言豫津的异常:“你这几日里神思不宁的,可是有什……”
萧景睿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言豫津打断了:“景睿,你恨苏兄吗?”
“什么?”萧景睿显然没有料到言豫津会问他这个问题。
“我是说那年你的生日宴,苏兄的所作所为。你,对他是否有怨怼之情?”言豫津看着萧景睿的眼睛,认真的问出了这个自己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我……”萧景睿有些犹豫,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有些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曾经难过过,但后来……”萧景睿后面的话收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想法。想了一会儿,萧景睿终于道:“我不能强求所有人都以真心对我,苏兄的选择我左右不了,但我并不怪他。”萧景睿如是说。
“你说的,可当真?”言豫津问。
“你不信我?”萧景睿反问了一句。
“我信你。”言豫津语气非常肯定:“景睿,苏兄这么做是有他的苦衷的。”
“苦衷?”萧景睿拉着言豫津坐了下来:“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言豫津久久的凝视着萧景睿的眼睛,很久才下定了决心:“景睿,你还记得我提到的与飞流木雕面容相似的那个……故人吗?”
就在梅长苏为兖州拥兵不出而焦灼的时候,金陵倒是传来了一些消息。
“小殊!”蒙挚大踏步的迈进了梅长苏的房间。
“蒙大哥来了?”梅长苏抬头笑了笑,招呼蒙挚坐下,手里的壶稳稳的倾斜,一股清流直入瓯杯,低低高高,只搅得茶叶不停的打着旋,如同春风拂面一般好看,只看得蒙挚心神荡漾。
“飞流呢?”蒙挚四下看了看。
“出去玩了。”梅长苏随口答道,手中的活却没停歇,熟练的游走于各个茶器之间。随即,一盏飘着幽香的茶汤被他端起,送到了蒙挚眼前:“尝尝。”
“好!”蒙挚高兴的接过了茶碗,一仰脖,将一碗茶全都绉进了肚子,然后他放下茶碗抹了抹嘴巴。
梅长苏愣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蒙挚。
“嗯?”蒙挚也愣了,他完全不明白梅长苏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啊!好喝,好喝!”蒙挚咧着嘴,赶紧告诉梅长苏自己对这碗茶的看法。
梅长苏抬了下眉毛,又注了一碗茶递与蒙挚。
“啊?”蒙挚浓眉挑了几挑,捏起茶碗便要往嘴里倒,不料梅长苏却发了话。
“蒙大哥……”梅长苏的语气透着些许无奈。
“嗯?”蒙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茶是要品的,不是这般喝法的。”梅长苏有些哭笑不得。
“哦哦!”蒙挚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嘴凑到碗边,像模像样的嘬了一口:“我们行武出身的人比不得你们这些文人细致……”说到这里,蒙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蒙挚嗫嚅着,有点尴尬:“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粗人,牛饮惯了,乍拿这小杯子,有点不习惯……”
“蒙大哥豪爽快意,是我苛求了。”为免蒙挚的尴尬之情,梅长苏赶忙接过话头。
“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就是把这一壶的茶都给我,我也是一口闷了,尝不出个好坏。”蒙挚憨憨的笑着,顺手又把手里的这碗茶倒进了嘴里。
梅长苏淡淡的笑着,重新续了碗茶给蒙挚:“蒙大哥过来,可是有事?”
“哎呦,你不提我都忘了。”蒙挚拍了下脑袋:“金陵来信儿了。”
“哦?有什么事情发生?”梅长苏垂着双目,拈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北燕聂锋将军三战告捷,拓跋昊已经退兵,大军正待命回京。”蒙挚道。
“哦?好事!”梅长苏心下甚喜:“疾风将军,神勇不减当年。”
“东海水战也是捷报频传,现下已整治无患,班师回朝了。”蒙挚拎起茶碗,刚想一口闷,犹豫了一下只喝了两口便放下了。
“这两方无忧,想必夜秦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吧?”梅长苏问道。
“真让你说着了,夜秦已经退回境内,短期内不会兴兵来犯了。”蒙挚一高兴,索性把剩下的茶全都喝掉了,然后“啪”的一声,把茶碗按在了桌子上,脸上满是兴奋之情。
“昨日我收到自南境的书信……”梅长苏张口道。
“霓凰郡主的?”蒙挚打断了梅长苏的话,笑呵呵的凑近了问。
梅长苏抬头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霓凰那里大局已文,烽火平定指日可待。”
“好事呀!现在就剩下咱们这里了!”蒙挚拍了下大腿。
梅长苏点了点头:“出征已两月有余,兖州重兵不出……哎!”梅长苏心下烦躁,不禁叹了口气。
“你别着急嘛。”蒙挚赶忙劝慰:“大不了咱们跟他们耗着,也没什么的。”
梅长苏心知蒙挚是好意,也知他不了解内情,只得笑了笑:“金陵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哦……”蒙挚想了一下:“听说……陛下染恙,最近似乎不大好。”
听到这话,梅长苏正往茶盏里倒水的手陡然停住了,似乎心有所想,竟然半天都没动一下。
“小殊?”蒙挚见梅长苏怔住了,觉得奇怪,便叫了他一声。
“唔?”梅长苏猛然惊醒:“什么?”
“你怎么了?”蒙挚很是关切。
“我……”
“哎呦,蒙大帅过来啦?”却是蔺晨带着飞流走了进来:“渴死我了,小飞流,给哥哥倒杯酒来!”蔺晨一屁股挨着蒙挚坐了下来。
“唔……”飞流闷闷的回答着,在梅长苏身边跪坐下来,将手中拿着的器皿放在了桌子上。梅长苏这才看清,飞流手中一只抱着的是个青铜盉,隐隐的还飘出了一股酒香。
“你哪来的酒?”梅长苏惊讶的问。
“你的发小,萧景琰给哒!”蔺晨一字一顿的道,笑的那叫一个春光灿烂。随即蔺晨探过身子,凑近梅长苏道:“照殿红!飞流,给哥哥倒上!”
“唔……”飞流取过一只杯子,从青铜盉中倒了一杯递给了蔺晨。蔺晨稳稳的接过来,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香!你这小朋友,还是很守信的。”
梅长苏很无奈的看着蔺晨:“蒙大哥可在这里呢,你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吃独食?”
“嗯……这酒是太子殿下指名给蔺公子的,我可不敢喝。”蒙挚赶紧摇了摇头。
“嗯?”梅长苏惊讶的看着蔺晨:“你什么时候和景琰交情这么深了?”
“交情谈不上,这酒我是用你换的。”蔺晨笑嘻嘻的回答:“我答应他保你战场不倒,他就得以酒犒劳,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蔺晨很响亮的滋了一口杯中酒。
“哦,对了,太子殿下还送来了些布料。”蒙挚招了招手,一直候在外面的军士赶忙走了进来,将一直抱在手上的两匹布料放了下来。蒙挚伸手按了两下:“专门给你的。”
梅长苏取过布料,仔细的看着,一匹素色盘纹暗花,一匹精纺云雾绡织锦,正是林殊喜欢的款式。触手之下,柔软细腻,当真是上好的料子。梅长苏修长的指尖在布料上移动着,摩挲着,这十几年的背负似乎在这一刻,都放下了。
“禀蒙帅,金陵物资交接已毕,请蒙帅查验。”军士拱手上报。
“哦,我那里还有事,先回去了。”蒙挚站起身准备离开,见梅长苏也想起身,赶忙伸手拦住了他:“你别起来了。”见梅长苏表情有点尴尬,赶忙又道:“这个茶,挺好喝的,你多喝几杯。”
“滋!”蔺晨又是一口酒下了肚:“慢走,不送。”
蒙挚苦着脸告辞了,嘴里嘟囔着:“我是不是又哪句话说错了?”,回了前院。
“布料不错,用了心了。”蔺晨歪在软垫子上,流光转目的说了一句。
“黎纲。”半晌,梅长苏终于开口,将黎纲叫了进来。
“宗主?”
梅长苏将布料放在了一旁,指了指:“去寻肃城最好的裁缝,给飞流和蔺公子各做一套衣服。”
“我不要!”蔺晨大声道。
“那就两匹布都给飞流做吧。”梅长苏温和的看着飞流。
“啊?宗主,这可是太子殿下给您的……”黎纲很是吃惊。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随即梅长苏温和的摸了摸飞流的脑袋:“飞流就要有新衣服穿了,高兴吗?”
“嗯!”少年重重的点着头,明亮的眼睛忽闪着。
“苏哥哥要让飞流成为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梅长苏微笑着看着飞流。
飞流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只知道苏哥哥对自己是最好的,便低下头,把脑袋拱进了梅长苏的怀里。
黎纲抱着布料离开了,所有人都如往常一样,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有蔺晨,在照殿红的酒香中,仔细的思索着刚才的点滴。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正悄然的流入他的心间。十四年的相伴随行,他已成了这个世间最了解梅长苏的那个人。有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梅长苏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情感。或者只是梅长苏的一个眼神,只是一个微笑,甚至只是几个简单的字,他便了然于胸。洞悉的太多,便沉陷的太多。多一分情,便会心痛十分。
长苏,你当真……去意已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