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难道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认出来了,和我说话的是刚入学时在车上遇到的汉服少年。
“其实我没上过几天学。对了,杜笑丘让我找你管饭。”他说话的时候似乎在强忍着笑意。估计我和杜笑丘的那点破事儿已经人尽皆知了。
“正好我也没吃,每天都赶来赶去,今天我还真想慢点吃。”他没说吃什么,食堂里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卖。馒头一块钱三个无疑是非常便宜的,我买了九个,只可惜粥没了。用一次性筷子叉着馒头围着窗口转了两圈,没有沾水气的东西。
两个人,九个馒头,坐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下面,这画面应该算不得有趣。客随主便么?反正他是一点也不挑剔。但我实在不想就这样被馒头活活噎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两碗看起来已经韶华不再的包面。然而喜滋滋回到座位的我刚吃下第一口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包面冷了,除了浓浓的酱油外,它没有其他味道,这些我还能忍受,只是那厚厚的包面皮下等待我的却是隔夜的米饭。我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吃过各种包面、饺子、馄饨。在我印象中,除了烧麦外,没什么面食会以米饭做馅儿。这算是长见识了,我很想拍案摔碗,但汉服少年很淡定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我,我当然无法知晓他的想法,他实在太平静。正因如此,我的怒气也平息了。
“学校的食堂良心大大的坏了。”也许我并不是很幽默。
“馒头做得很好。”他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后很仔细地说。
“吃上一个月你就看不到食堂的优点了。对了,你穿汉服那么漂亮,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你知道汉服,不简单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小穿着就是那样,这还是第一次发现你们穿的衣服和我的完全不同。”
“能说说你以前的生活么?”我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
“没什么好说的。”
“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真不痛快。”我实在是感觉憋得难受。
“一件衣服罢了。我有要事在身不想被人注意。”
“什么事?”我发誓如果他不回答我一定不死不休。
“因你而起又与你无关,与你牵连不断又不能让你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说。
“说了等于没说,真败兴。”
“我无法说明也无法明说。”他没有再看我,似乎在想些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也没有美女经过。
“你早点去上课吧,迟到了不好。”他提醒我。
三个馒头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至于包面,吃与不吃已经无关紧要。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作神秘的孩子能不能吃下六个馒头。
“我这就走,你慢慢吃。”
“中午我在食堂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做这些事也谈不上是我的修行。萍水相逢,四人同车。你没有神通法力也不懂兵器拳脚,我也一度疑惑。但我们四个居然都姓杜而且都卷进了一些麻烦事。”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慢且说得很长。
“唉,我要是不问就好了,中午见吧。”我飞也似的朝教室跑去。
他一直在学校游荡,第二节课时我看到他数次从教室门前经过。课间上厕所还看到他一屁股坐在刻着“静”字的大石头上。他托着腮帮子入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我想过去和他打招呼。但在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耳畔就传来了他的声音——“就当做不认识。”这声音似乎是直接在我心头响起,而我并没看到他的嘴唇动过。
那就当做不认识好吧,可越是这样我越无法控制自己,以至于在第四节课多次望向窗外寻找他的身影。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我第一个跑出了教室,无奈到处都是觅食的饿狼,我无法从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边走边四处张望,当然是什么都发现不了,但走进食堂却发现他已经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走得绝对不慢,只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所有的队伍都是那么的长。二楼如此三楼亦然。但在三楼,我意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一个卖小炒的餐厅。反正总要等,不如炒两个菜。即便价格贵得让我很肉痛,我依然点了最贵的鱼香肉丝。我似乎很容易被事物的外在迷惑,但一道菜的菜名常常比实物更容易勾起人的食欲。
虽然菜里没多少肉丝,另一盘西兰花也不是很入味,但我依然觉得是难得的美味。除此外,绵软的米饭使我非常满意,这绝对是我入学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饭菜。如果不是盛饭时发现脑满肠肥的校领导从包间出来,我一定会心怀感激。
他细嚼慢咽地吃着,我也没怎么多话。我们保持着一种“吃不言,睡不语”的默契。
“我似乎也该在学校呆两年了。”他打破了餐桌的平静。
“你不会真没上过学吧?”想起早上他说过的话,我有些诧异。
“没有。”他的回答很简单。
对于这种没上过学的人,我的自豪感和优越感油然而生。
“你想直接读高中,这种事似乎很麻烦。”
“没什么问题。有这样多的同龄人一起学习,你们真幸福。”他的话语让我想起了从小就不喜欢看的新闻联播。
“这就像一座孤城,里面残破不堪偏偏大门又坚固无比。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我第一反应是想起了钱钟书的《围城》,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没影了。我的思维被公平两个字压得开始疼痛。有人拼死拼活进不来,有人想进来就进来了;有人苦中作乐,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想到那些去更差的学校就读的同学以及从未谋面的高考竞争对手。
他无疑是很想读书的,直到吃完饭他还在提这个话题。钱和关系能轻易地叩开这所学校的大门,现实是冰冷的,我不能说什么同时也无话可说。
每一天都在重复,今天也同那些已逝去的无数个今天一样。上课下课赶作业,我生活的全部被这短短的一句话挤压成了小小的一团,在废纸篓的边缘打旋。一天过去,失去的不仅仅是时光,而获得的东西还不够一张A4纸记录。
晚自习下了,长吁了一口气,觉得痛苦、迷茫以及灵魂都随着那一口气脱离了身体。而这时,我发现汉服少年与杜笑丘以及车上相逢的另一个少年正在操场上。
他们在说着什么。我猫着腰凑了过去,似乎并没有引起注意。
“一堂课都没上就请了长假,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说话的是笑丘,像这样的“好学生”绝对不会多见。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既然我不知道答案,那么在这里和在别处又有什么分别。”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的话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特别的意味。
“道友着相了。修行修行,修的是行止,行于此,止于此,看似没有变化,一切却全然不同。”开口的是汉服少年,他换了身轻便的行头,如果没记错,那应该被称作裋褐。
“文武火候未到,谈这些没有意义,现在可不是论道的时候。”对于汉服少年的话语,他似乎选择了回避。
“机缘也好,劫数也罢。行所当行,止于当止。难道事到临头你想退避了么?”笑丘的声音并不大,但每说一个字我的心脏就会紧缩一下,那种感觉就如同心脏被人抓在手里。话音一落,我便觉得眼前都是星星,已经不能视物了。
“谁在那儿?”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又像四把钢刀从脑海中穿过。无数星星从眼睛钻了进去,眼前一黑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醒,喂,别装死,吱一声。”努力地睁眼睛,但眼皮似乎有万斤重;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晕乎乎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烙铁烫过。
浑身酸软,刚想张嘴说话,“哇”的一声,中饭晚饭都吐出去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身体,似乎是一股热流又像是一股寒气。不多时,那种难受的感觉便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扶住我的是笑丘,握我手的是汉服少年。
“还有什么不适吗?”笑丘问我。
“没什么,就是感觉脸皮被人抽了。”
“不是习武之人,谁能抽得如此嘴巴。”这就是在同一辆车上坐过还闲聊了不少的邻座,他说了这么一句有明显语法错误的话。
“抱歉,刚才把你震晕后不自觉就扇了一耳光,对不起。”笑丘的道歉很诚恳。
“算了。”我站直了身体,他们把手收了回去。这一巴掌,我并不怨恨,但也不一定会原谅。杜笑丘这个混蛋,这绝对是故意的。
“你刚才看见我们了?”汉服少年问我。
“三个大活人,我又没瞎眼怎么看不见。”
“那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吗?”汉服少年接着问。
“隔着一条街也能听见,我难道是聋子么?”
“红尘一梦,究竟谁在梦中,你的阵法被破了。”邻座手中光华一闪,一支毛笔握在了手心,笔锋闪着幽光。
“阵势若有扰动,我岂能不知。大概这便是他的特异之处。”汉服少年话说到一半便开始打量我,像是想在我脸上看出一朵花。
汉服少年:“你知道曹操的《短歌行》么?”
我:“当然知道,要我背给你听吗?”
汉服少年:“不用,我刚入红尘时有人告诉我,‘魂消梦断,应于《短歌行》’。”
“我插一句嘴,今天也有人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今夜要应八个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过完今夜就结束了。”邻座插了一句嘴。
笑丘:“突然想起一件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笑丘,还未请教各位。”
汉服少年:“惊梦,幸会。”
邻座:“东流,名字的内涵就不多说了,说来也巧,都这么熟了还不知道名字。”
我:“你们都是双名,我这单名介绍起来真没感觉。我叫杜青,其实我的谱名也是双名——杜崇青。”
东流:“意料之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青。”
我:“断章取义啊,一孔之见啊,想当然啊。其实我叫杜青是因为有人叫李白。杜崇青对李太白,其实挺不错的。有诗为证——‘杜叶微张半枝青,李花怒放一树白’。”
东流:“‘知青’、‘竖白’,该不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我:“前半句我写着玩的,后半句绝对有据可考。”
笑丘:“好了,想想等会儿该怎么做。还有,你吐了这么一地是不是该打扫一下。”
我:“你不动手我会吐一地吗?打不打扫先放一边,要是我落下个什么毛病你可得负责。”
笑丘笑了起来:“能有什么毛病?我之所以想让你扫,是因为你是劳动委员。”
我无话可说了。闲聊也告一段落。惊梦从东流那儿借来了毛笔,隔空朝我点了一笔,然后便开始凭空勾画,像是在作画,又像是在写书法。笔尖幽光闪闪,一笔一划间空中现出一圈圈的波纹。过了很久,他才停下来。这时,笑丘已经不见了踪影。
东流接过毛笔也径自走了。惊梦浑身汗透只是没有喘气。他让我别走远,然后盘膝坐下。一晃眼他的身影便消失了。跑道上有不少人在跑步,人造草坪上也有好些人做着奇怪的事。我无聊地绕跑道走了两圈,不知不觉操场上已经没人了。抬头看看天,月亮若隐若现,星星完全看不见了。默念着《短歌行》,暗想今晚大概是要落空了。
正在这时,异变突起。
天上有一片乌云无风自动,一缕黑烟箭一般朝我射来。太快了,或者说我根本没想过躲闪。眼睁睁地看着黑烟临近却只能坐以待毙。
操场上空像是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黑烟撞在上面很快就消散了。乌云压了下来,四周开始有风涌动。
“居士修行不易,何苦来此应劫。”惊梦出现在我身旁。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应,风声越来越急,他的声音完全湮没在风中了。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光线,四周一片光明。风声渐渐小了,最终完全消失。乌云开始快速滚动,天上传来了鸟鸣,一声声像针一样刺激着耳膜。
“红尘一梦,世事如棋,道友一意孤行,且入阵中一叙。”话音一落,四周便暗了下去,鸟鸣声也不见了。天空中没有乌云,惊梦也不见了踪影。我呆立在原地不敢乱动。不多时,一声哀鸣响起,乌云朝南方电射而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惊梦出现在我身旁,我发现他总有些神出鬼没。
“红尘一梦,十方世界皆如梦。”惊梦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圆开始发光,就像是电视的荧屏,那团乌云出现在我们面前。
“吓死我了,这应该跑不了吧。”我问惊梦。
“不好说,先看看吧,笑丘已经等在这儿了。”
笑丘果然出现了,他手持一把大刀从楼顶高高跃起。乌云被他生生劈开,一只鸟从空中坠落。然而鸟的翅膀虽然受伤,却并未伤及性命。那只鸟在空中转了个弯继续逃窜,笑丘从画面上消失大概被远远甩到了后面。而这时,东流堵在了前面。他轻挥毛笔,空中掀起了滔滔巨浪。那只鸟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似乎随时会倾覆。但事与愿违,惊鸟突然转向,借东流的神通快速逃走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忙。”惊梦收了法术,然后又一次消失在我眼前。
等得难受,我躺在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边已经微亮,他们三个也都回了。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原来结局早就注定了。”笑丘感叹。
“南飞不行,难道就不能北飞么?”东流说。
“围追堵截,让它围着终风县城飞了三圈,难道终风真是乌林?”莫非笑丘有考据癖?
“你去早自习吧,没人知道你夜不归宿。我们也该准备入学了。”惊梦的话打消了我心头的顾虑。
伸了伸懒腰,很奇怪,露天睡了一觉身体却没有任何不适。
“对了,笑丘不去上课吗?”我突然想起笑丘是个“好学生”。
“我准备找个地方练几天拳。”
“好吧,我去上课了,回见。”
“等一下,杜兄吐了一地,究竟有何人归心?”东流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