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的。这句话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被我紧紧握住。步子渐渐快了,这句心头默念的咒语也渐渐响了起来。
当然,比足音响的是鼻息,比鼻息响的是心跳,比心跳还响的则是恐惧。恐惧自然也是一种声音,似哀嚎,似呻吟。我终究是忍不住了,发足狂奔。可是速度再快又有什么用呢?心头的恐惧是甩不掉的。而且我越是奔跑心头的恐惧滋生得越快。不一会儿,已经是喘不过气来。
猛然停下,顺势转身。不管身后是什么,我总得看上一看。
然而,什么都没有。我身后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跟随。自己吓自己么?突然感觉可笑,继而感觉可悲,哭笑不得之际,再也强撑不下去了竟至于瘫坐在地。
“我真的看不见。”我喃喃道。
“你再看。”身旁有声音传来。
我四下打量,仍是什么都没有。
“他好像真的是看不见。”这句话我听得清楚,是白师姐的声音。
可是他们都在哪儿呢?这个玩笑是一点儿也不好笑。
“想看见当然是能看见的。看我用茅山术给他开眼——‘天法清清,地法灵灵……速现真形!’开眼!”
他咒语念诵得非常快,我只听清了首尾。中间的内容当然也听见了,可偏偏什么都记不起来。话音一落,我便觉得有异物迷了眼。然而这异物却很清凉,就像是雪花在眼睛里融化。
约摸有一两分钟,异物感消失,眼睛感觉异常舒服。我虽然没近视,可干涩和怕见强光的毛病却是落下了。但现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坦。然而有一样——我还是看不见那些东西。
“怎么着,你还想留一手?这半吊子的茅山术还想拿来充数?”田师兄揶揄道。
“少说两句,紧守方位。小左继续作法。”白师姐急切地说。
白师弟沉默了片刻,一串咒语低低响起。这回我是一个字也记不住了。这咒语像一首古诗,韵律感很强。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总觉得语气和诗文中深藏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助的苍茫。
不多时,念诵结束。一声大喝差点没把我吓到——“中阴归色,通眼!”
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又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样。俯仰之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街道仍旧是那条街道。只有一样是特别的——我身后确确实实有东西。
皮球大小,灰黑相间,还包裹着一层雾气。吓唬我的就这么个小东西?
“小左,怎么回事?”白师姐问道。
“他看的姿势不对,从上往下看是这样的,应该从下往上看。”左师弟的语气很奇怪。
什么鬼,还姿势不对,怎么感觉这左师弟越来越不靠谱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球,破了法也没用。”田师兄问道。
“拉倒吧,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想让我说出来吧。”左师弟顶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对我说道——“听着,你对着那个球,狠狠踩上一脚。”
我踩在球上用力地碾,可是一点硌脚的感觉都没有,就像是踩在了平地上。将脚移开,球还是那个球。
“踩,用力!”左师弟喊道。
好吧,我听他的。猛地跳起来然后一脚跺下,这回感觉到了。就像是一脚踩碎了一个灌了水的气球。
满意地移开脚,却见小球瞬间膨大,一眨眼的功夫就从皮球变成了足球。
“踢它!踩他!打他!”左师弟又给我出了馊点子。
于是我近乎兴奋地殴打起一个球,这毫无疑问是一件不光彩且不正常的事。它把我吓得够呛,发泄一下是合理的。但我又不是个变态,那样奇怪的情绪按说是不会出现的,因为修行人的心境讲究的是个平和。那么,是左师弟唆使的缘故么?想来也未必。
从足球变得有石碾子那么大,期间我的意识完全丧失。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更不知道打出了多少拳、踢出了多少脚。至于我能回过神则完全是一个意外。它本就是一个球,而我却胖得像个球,一个球何苦为难另一个球。在我打累了的时候,心中竟生出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哀伤。
然而哀伤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被惊讶代替了。而惊讶亦无法持久,不多时便化为了惊恐。
石碾子有半人高,看起来像一块畸石,凹凸太过以至于失了球形。而下一瞬,石碾子变得有火车头那么大,我不得不仰视它。就是这么一仰视坏了事。果然是姿势不对啊。一眼望不到顶,我越想看它有多高便越是看不见。
我朝上看一米,它就长一米,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硕大无朋的怪物。
我为什么不九十度看上去?我为什么非得那么听话去看呢?心中生出了些许悔意,然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毫无疑问我已经中了怪物的法术。
“这就是它的本相么?”身旁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
眼前一阵恍惚,我猛然发现竟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而怪物正立在路中央。身旁是白师姐,她什么时候到我旁边的?还是说她一直都在?
“小白,这你可看你错了。这是它的幻相。‘见越入道’是无相的,由生入死继而陷入非生非死之境,早已经磨灭了本相。你我所见的是施术人的妖法,而他所见的是心中幻想之相。”小鱼师姐慵懒的声音缓缓传来。她的位置在我们对面。
说来奇怪,明明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根本看不到对面,可我偏偏看到了小鱼师姐。更奇怪的是我只能看见人,其余的东西好像都给挡严实了。我们分别置身四条道路的中央,路口交汇处便是怪物。
白师姐仰头看向怪物,默默不语。而这时候左师弟说话了。
左师弟站在左侧的路口,而这句话正是对我说的。“你看见的是什么?”
听小鱼师姐的意思,这怪物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一样的。可是左师弟为什么会问我呢?我能看见是因为他用了通眼的法术,将自己所见映入我的元神,换句话说我看见的就是他看见的。不过他既然问了,那也不碍事。
“一个球。”我想了想这么答道。
“球么?我看见的是一个僧人,青面獠牙,脖子上的念珠是人头穿成的。”左师弟喃喃道。
“我看见的是一个怪兽,狗头、蛇颈、鹰爪……猪腹破开露出了秽物。”田师兄一边打量一边说,声音让人觉得有些发木。
“一团雾气,其中有一盏蓝色的灯笼发亮。”小鱼师姐说。
白师姐沉默良久,侧过头对我说:“我看见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