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黄昏而人定亥,夜晚的到来,意味着宵禁的开始,喧闹的灵州城开始安静下来。灵州城内,镇河塔和军营所在的地方灯火通明,其他市坊处只有零星的灯光,一明一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没什么不公平的,习惯就好。
天一书坊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住商混杂的过渡地带。人类社会发展到宋朝初年,城市的市坊制度已经开始出现松动,商人活动的“市”与城民居住的“坊”已不再那么界限分明。所以,书坊前门临街是店面,书坊后面是住房。
点灯以后,郭掌柜的行为就有点不大正常了。先是准备了三十来个小布袋,又抱了一堆麦粒过去。迎着灯光,郭掌柜猫着腰,抓了一把麦粒,平托在手掌上,右手则拿个镊子将粒小的、破损的麦粒一一挑选出来。郭掌柜算账时,都没这么认真过,两双眼睛就像耗子似的。耗子,又称老鼠,南方的老鼠爱大米,北方的老鼠爱麦子。郭掌柜是北方的,无疑!
“掌柜的,你这是要去种地吗?”李乘风喂马回来,看到郭掌柜的背影,又像极了贺兰山地区的一种名叫兔狲的动物,至少有七分像。
“别贫嘴,这是麦种,外出收书、收文房用具,用这个去换,最好使。”郭掌柜的目光始终盯着手掌上的麦粒,筛选好以后,便将麦粒装轻轻放进小布袋中。
“为什么要挑这么仔细?”
“农夫种地,都希望有个好收成,这个种子一定要好。这其中的道理,你以后慢慢体会吧。”郭掌柜没有明说,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不明白。”看着郭掌柜简单、重复的动作,李乘风的神情也有点迷离,有点发呆。“也许从今天开始,我要关心下粮食和蔬菜了。”
“你今晚别抄书了,帮我把那两本书装订成册就行。”李乘风顺着郭掌柜手指的方向,看到桌子上放着两本破旧的书以及一沓新抄写好的散页。
“《野战歌》、《太乙金鉴诀》,这是两本兵书呀。”李乘风翻看了一下书页,说得都是些“兵者诡道”之类的内容。
“如果可以,这两本兵书就是送给冯将军的。《野战歌》做成经折本,《太乙金鉴诀》做成线装本,你可不得马虎了,要仔细核对好页码,不能装订错了。”
“好,掌柜的放心,我一定对照着母本,仔细核对好再装订。”
经折本、线装本都是图书装帧的两种方法。将书页前后粘合、折叠,书页首尾处再粘合上封面,就做成了经折本。在书页一端打孔,用线穿孔绑紧,再用浆糊涂抹均匀,粘上封面,这就是线装本。
李乘风准备好浆糊,捧着书页,回房间去了。李乘风与郭定、郭安住一间房,晚间的工作都是在一起做。只是,各自一个书案,互不打扰。龚大雷则单住,他晚上睡觉打呼噜,还磨牙,没人受得了他。
房间中,郭安、郭定早已入定,在烛光下奋笔抄书。
“麻鞋!”李乘风看到郭安穿了一双新鞋,与郭兰溪送他的一模一样,这个小心脏就犹如脱缰的野马,瞬间咯噔咯噔咯噔起来。
“你这新鞋子哪里来的?”李乘风的嗓门近乎要吼起来。
“兰溪妹妹送的。”郭安轻描淡写地嘟哝了一句。
“我也有呢,没送你吗?”郭定把脚一抬,又一双新鞋。
“额,有,有送。”这一切都怪李乘风自己多疑,吓死宝宝了。李乘风悄悄挪了挪位置,用膝盖顶了下藏银子的地方,还好,银子还在。
银子是安全了,李乘风的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感情丰富也是一种罪,总会闹出自作多情的尴尬来,这心口上滋滋滴血。
“乘风大哥,你那还有银子吗?分点呗。你不分钱,兰溪妹妹都会不高兴的。”郭定还惦记着李乘风的银子,且又朝他伤口上补了一刀。
“呵呵,我身上的银子都给无休大师了,没钱了。”
“小气!哎,写错字了。”郭定一走神,就把字抄写错了,白白浪费了一页纸。
“活该。”李乘风简单平复了一下心情,手头的活还是要做的,这叫敬业。
对照着母本,李乘风逐一将散页校订了三遍,理清页码顺序,很快就把两本书装订成册。刚装订的书,浆糊还是湿的,李乘风便把书放在书案上,用镇纸压住,自然晾干。
睡觉,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件不能靠努力才能做好的事情。折腾了一天,李乘风终于可以有机会躺到床上,努力地睡上一觉。
“哎哟,好疼!”李乘风只觉得胳膊、大腿的肌肉酸痛无比,似乎被人群殴了一顿。这是跌跤的后遗症,李乘风今天重重摔了两次,身上不留点疼处,就太对不起老天了。
再疼,也要努力睡好觉。李乘风闭上眼睛,城门口、宴席上、小红马、绿水汤、光头……一个个画面似一只只苍蝇在李乘风眼前乱飞乱撞,搅动着李乘风的脑壳,这是要失眠的节奏。
不管怎么着,也要对得起这份努力睡觉的执着精神,继续睡。恍惚中,龚大雷端来三碗片汤,香味扑来。“完了,睡意全无。”此刻就是有一万只绵羊等着李乘风去数,也没办法睡觉了。
“什么时辰了?”
“早已过了二更天了。”
“这个夜晚真是难熬。”
吃完夜宵,李乘风觉得精神了许多。横竖没办法再睡觉,就看看书吧。
李乘风拿起当作母本的《野战歌》、《太乙金鉴诀》,开始仔细阅读起来。凡书,都有一股墨香味道,郭掌柜的这两本兵书还有一股雄黄味道。古人修改书中的错字,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雄黄汁涂抹掉,再填上新字。
李乘风将书放到鼻子前面,满满地吸了一口,雄黄味道浓厚。“没想到郭掌柜校正得这么仔细。”
果然,这两本书中,凡是有多字、错字、漏字的地方,都一一进行了修改。一些文字的旁边,还用蝇头小楷作了详细的注释。
兵书,说得都是行军打仗、攻城略地的谋略,都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郭掌柜校订得仔细,李乘风读着更仔细,不知不觉中竟然着迷了,整个人都沉淀在军事知识的海洋中,似乎时间都停止了流逝。
郭安、郭定早已上眼皮打下眼皮,熄灯睡去了。只有李乘风还点着一根蜡烛,细嚼着兵法的门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乘风只感觉有一股寒气顺着脚趾、脚掌渗透进血液中,刺痛着膝盖以下的皮、肉和骨头。李乘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钟鼓楼报漏的钟声响起,清脆,孤寂,已经是五更天。
“烛光摇曳夜寒,粘合野战新篇。读到妙音处,却闻报漏声残。难眠,难眠,好梦总是无缘。”李乘风看着晃动的烛火,吟了一首《如梦令》小调。
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安心入眠的夜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个样子?“长这么大,跑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灵州城了。”
郭安、郭定两兄弟睡得深沉。李乘风悄悄取了两锭银子,分别藏进郭安、郭定的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