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日起来略晚了些,明老爹已经出门,给明琅留了一碗稀粥在锅里。
见明琅起身洗脸,明珂自动替他端了过来。等明琅吃完,明珂又把饭碗收走去洗。
这是明家从来的规矩,自明琅幼小时候起,明老爹就只让他好好读书,其余什么家务都不让他沾手。明妻将明琅从小带大,有些事情不可能瞒得住她,虽然她妇道人家未得获知所有详情,但其中关涉之严重她也能够省悟一二。况且夫为妻纲,丈夫既然将明琅捧若明珠,明妻便同样对明琅关怀备至,胜似己出。明珂耳染目濡,这些年也对明琅恭谨谦让,简直将这位兄长当成了贵人一般对待。
明琅吃完早餐,又坐在窗下读书。却跟昨日一般,眼前不断闪现出那位小侯爷英武俊朗、却嘻嘻哈哈的笑脸,良久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最后索性放下书本,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支竹箫,试了一试音,便幽幽咽咽吹奏起来。
但听箫声绵长,典雅悠远。细致处如水润莲叶,委婉处似夜雨潇潇。如泣如诉,似哀似怨。只把个刚刚进门来的展小侯爷听得张口结舌,如醉如痴。等到一曲终了,明琅尚沉浸在曲调的意境之中,展麟已情不自禁“啪啪”鼓掌,赞道:“好一首傍妆台!真让人情难自控,哀思绵绵!”
明琅一惊转头。展麟笑吟吟地走近房门,一双俊目亮亮地看着他,口里仍在细致品评。
“只是……这傍妆台虽有惆怅之意,但更多女子照影自怜、温婉柔媚之情,为何解元公吹奏得如此幽怨,竟似有满腹的心事纾解不开一般?”
明琅万没料到这纨绔浮滑的小侯爷不仅精通音律,而且从他的吹奏中听出他心中所思,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收起竹箫,起身问道:“小侯爷怎么又来了?我弟弟呢?他怎么没有通报一声?”
“你方才正在吹箫,我让明珂不要打断你。真没想到你文采出众,又通医术,还能吹得如此好箫,当真是多才多艺,无所不能!”
明琅对他这句赞叹之语不加回应,只是两眼静静地瞅着他。展麟明白他是啥意思,只好搔一搔头,接着回答他之前的问话。
“明珂昨儿跟我的两个书童练习骑马,已经初窥门径,所以今日再接再厉,又去外边练习去了。”
明琅想说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只是摇一摇头,转身将竹箫重新挂在墙上。等回过身来,见展麟炯炯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由得瞥他一眼,问:“你老瞅着我看什么?”
“我原以为你穿白衣好看,没想到换个颜色的衣服,还是这么赏心悦目!”展麟实话实说。
明琅今日换了一身杏黄衫子。他穿白衣的时候清丽出尘,俊逸如仙。没想到这杏黄颜色,却给他增添了一些娇贵之气。若不是亲眼见他住在这茅草屋里,真的很难相信他是出身贫苦之家。
“小侯爷,你真的只是想跟我做兄弟?”明琅被他瞅得不自在,不得不蹙起眉头一问。
“当然啊!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不做兄弟,还能做……姐妹不成?”
后边两字展麟本来是想说“夫妻”的,但眼看着明琅一双美目冷冷清清瞥着他,终究是不敢造次,话到嘴边换上了“姐妹”二字。仍然感觉很是有趣,所以他又“哈哈”笑起来。
“既然只想做兄弟,你管我长相如何?老这么盯着看,算怎么回事?”明琅冷冷一问。
“我会盯着你看,是因为你实在好看,我就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人见了你能不盯着看的!人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本是形容女人的词,可是用在你身上,还显得太俗气了些!”展麟开口辩解,但见他说得越多,明琅的脸色更不好看,赶紧又改口,“好好好,我以后尽量少盯着你看就是!不过你既然这样问我,是愿意跟我做兄弟了?”
“我能不愿意吗?”明琅被他东扯西拉一番纠缠,早就想开口将他撵出门去。然思前想后,终究还要借他之力同赴京师,虽然勉强按捺,言辞间却带出一些嘲讽之意,“你是小侯爷,这般三番两次前来寻我,连我弟弟都被你收买了去,我要再说不愿意,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
“别说抬举不抬举的话!”展麟正正经经马上作答,“你这般品性相貌,实是人间少有!我不过一介武夫,能够跟你做兄弟,原是我的福气!”
明琅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般谦逊之言,眼见他诚诚恳恳,确是发自肺腑,终于转换脸色,点一点头。
“那行!你既然……想跟我做兄弟,那么……咱们得约法三章!”
“别说三章,三十章也依你!”展麟一跳起身,立刻接口。
明琅见他喜形于色,实不知这一步跨出去是福是祸。然此时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我很不喜欢人家对我评头论足,所以你以后少提这个……”
“你是长得好看吗,人家都是在夸你!”展麟先插一句口,瞅见明琅眼一瞪,赶忙又改口,“好好好,我不提就是!还有什么,你接着说!”
明琅实在是拿他无可奈何,只好不加理会续往下说。
“还有,既然是做兄弟,那么,你就该尊重我!日后你若有半句轻薄言辞,我们的交情都自此而绝!”
“行行行!”展麟欢笑满脸连连点头,“我对你本来就很尊重啊!跟你说句老实话,我生平就没怕过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一瞪眼睛,我心里就发慌!”
这话当然有些夸张,而此时听来,甚至略含轻薄之意。明琅只好当做没听见,正琢磨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跟他开口,展麟伸出手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既然你愿意跟我做兄弟了,那这个月底是不是跟我一同进京?”
明琅张口要答,又停住,先回过脸来狠瞪他一眼。
“我现在要加一条,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动脚了?”展麟莫名其妙,但随即就恍然大悟,“你是说……我方才拍了你肩膀?我们是兄弟,难道拍拍肩膀都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明琅不容置喙,“你是练武之人,下手没个轻重,把人骨头拍散了,你还不当回事!”
展麟瞅瞅他单薄而纤弱的身架,再举起手来看看自己厚实而巨大的手掌,倒真是心有戚戚焉地点一点头。
“你说得对,你这般单薄,我一不注意,真有可能拍痛了你!不过……你身体也太弱了些,男人大丈夫,该当壮壮实实的才好!要不……以后我教你一些武功吧,你慢慢练练,兴许能够结实些!”
明琅听他这话倒真真切切是兄弟之义,心里本来很不踏实的,这一下却安定不少,回过头来,向着展麟展颜一笑。
“这个以后再说!我跟我爹娘商量过了,我爹娘也说……我一个人进京太危险,能够跟小侯爷一起走最好不过,只是……太麻烦小侯爷了!”
这是展麟第一次看见他笑。眼瞅他两片红唇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更是美得难描难画,展麟心中不由得“怦”地一跳,有句话话冲到嘴边,觉着有些“轻薄”之意,很及时地又吞回肚里,嘿嘿一笑,接住了他话。
“有什么好麻烦的,咱们是兄弟呀!”他说,转头一想,马上也向明琅瞪眼睛,“啊!你还叫我小侯爷,你跟我约法三章,我也要给你定条规矩!”
“什么规矩?”明琅警觉地立刻看着他。
“不准再叫我小侯爷!我们已经是兄弟了,为什么还要这么生分?日后……我就叫你兄弟,你可以叫我名字,也可以叫我兄长!对了,我已经有了两个结拜兄弟,他们都是叫我大哥的,你也可以这样叫!”
“我可没有跟你结拜!”明琅将脸一撇。
“大丈夫一言而决,既然说了做兄弟,自然一辈子生死不负!结不结拜,都是一样!”
明琅听他这话说得豪气干云,突然体会到一种生平从未体会过的男儿间的热血义气,心中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忙吸一口气忍住。
“那我就……叫兄长吧!兄长,小弟以后就有劳关照了!”一边说,他装模作样拱一拱手。
展麟一把握住他手,瞅着他俊美容颜,心满意足地又咧开嘴巴笑起来。
明琅忍了一忍,想要轻轻抽出手来。展麟感觉他动,反而握得紧些,并且拿了起来仔细瞧看。
“兄弟你的手为什么这么会软呢?而且……白若凝脂,嫩若柔夷,幸好……”
“幸好”什么他没能说完,因为明琅的手被他这么一抬高,袖子自然下滑,露出手腕处一点殷红,看着像是胎记,但却呈梅花形状。衬着雪白细致的肌肤,当真就像雪里梅花,傲寒绽放。
展麟从未见过如此鲜艳、又如此美丽的胎记,不由得呆了一呆,另有一句话脱口问出:“这这这……是胎记吗?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胎记,简直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兄弟你真的好奇怪,连胎记都生得这样美,两只手又这么软,幸好你老早考上了解元公,要不然……不知有多少人要把你错当成女人来喜欢了!”
他嘴里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不提防明琅猛然使劲,将手从他手心里夺了出来,满面嗔怒向着院门外一指:“小侯爷请回吧!咱们的兄弟之约,就此作废!”
“啊?”展麟大吃一惊,“可是为什么?你是说我……轻薄?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当真一点轻薄的意思都没有!……好好好,算我错,我以后再不敢有同样的言辞了行不行?”
他举起手来对天发誓。明琅见他满脸红涨,既惊且急,这才又舒出一口气来。
“当真?”他觑眼发问。
“天地良心!”
“那好吧!”明琅点一点头,随即做出送客的姿态,“你还是赶紧走吧,有话……咱们改日再叙!”
展麟松了一口气,却舍不得马上就走:“要不……咱们去看看明珂练习骑马吧?”
“那有什么好看的?”
“虽没什么好看,可是……你也该练习骑马啦!”
“为什么我要练习骑马?”明琅再次瞪起眼睛。
“你知道京城有多远吗?倘若不骑马只坐车,两个月都到不了!更何况……很多地方马车根本就通行不了,你总不能靠步行的进京去吧?”
明琅忍不住拍额叹气。这个世上毕竟穷人占了多数,对绝大部分考生来说,天经地义就得靠步行跋涉数月赶赴京城。以至于或者病倒半路、或者被强盗打劫,真正能赶到京城参加会试的,十成中占不到五成。
所以这些日子他只顾考虑能不能安全抵达京师,却从未考虑过以什么样的交通方式去。而今既然要跟展麟同赴京城,他总不能指望这锦衣玉食的小侯爷,能陪他一起靠步行一步一步走到京城去。
可是以他家困顿情形,根本就买不起一匹劣马。虽然只要他开口,他的恩师冉老先生肯定会慷慨解囊,但他已经欠了冉家很多,在无从回报的情形之下,实在不愿意欠得更多。
那么,难道要他接受这浮滑轻佻、少有正经的小侯爷的资助?
“你是害怕练马,还是……怕没有马练?”展麟眼瞅着他满脸烦躁,谨谨慎慎开口相询,“如果是前者,你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碰着摔着!如果是后者,那你就太见外了!既然要做兄弟,连性命尚可交付彼此,又何必在乎区区银钱乎?”
明琅偏过脸来看着展麟,看着他再一次露出诚恳之色。他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位小侯爷了,要说他浮滑轻佻,偏偏他一次一次看透自己的心思。若说他诚恳正直,说出话来却嬉皮笑脸,而且仅凭与自己相见一面,就穷追不放定要与他这穷苦书生做成兄弟。
他当真只是当他这穷苦书生兄弟对待吗?如果是,这位小侯爷真的能够“连性命尚可交付彼此”吗?
明琅实在是不敢确定,毕竟两个人才刚刚相识。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是福是祸,都不能后退。
(请看第九章《天空地阔试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