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麟两眼看着明琅,看着他美若天仙,也看着他冷若冰霜。纵然心里已经确认明琅是个女儿身,可是明琅不承认,他总不能让明琅现在就脱掉衣服验明正身。真要他敢说出这等话来,明琅不当场给他一记耳光才怪。
“好兄弟,你……”所以他只能唉声叹气,把“明明是个女孩儿”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问他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还真的要明年开春参加会试考状元呀?”
“不行吗?”明琅冷冷反问。
“不是不行,只是……考上解元也就罢了,只要从此……不再出头露脸,没有人会认真追究,可一旦考上状元,那可就是……”
“就是什么?”
展麟试一试,还是没敢将“欺君之罪”说出口来。只能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尽快逼着明琅承认女儿之身,绝对不能让“她”明年开春真的去参加会试。
可怎么才能让“她”承认“女儿之身”呢?“她”自小便“女扮男装”,最大的志向便是考取功名为赵家报仇雪恨,现在让“她”半途而废,“她”必定很不甘心。可是他又不能在哪天趁着明琅洗澡闯进门去,别说他做不出这种无耻之事,就算他当真以此证实了明琅的女儿身,以明琅孤僻决绝的性情,羞愤之下很可能从此视他为仇,避他不及。
那就像“她”现在对待冉旭的态度。明琅曾经亲口说过,冉旭对他已不是兄弟之情,所以他不愿与冉旭一同赴京。现在展麟意识到,很可能冉旭也是察觉到了明琅的女儿之身,这才很难免地坠入情网。可明琅不愿因为冉旭耽误了“她”的复仇大计,这才对冉旭避之不及。
那么他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既让明琅承认女儿之身,而且愿意留在他身边,将复仇之事交给他承担?
他愿意为明琅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可是明琅呢?既然明琅能对青梅竹马的师兄避之不及,会不会一旦让“她”知道他对“她”亦不再是兄弟之义,而是男女之情,“她”对他也会像对待冉旭一样翻脸无情?
展麟越思越想越发感觉没有自信,可就算没自信,他也必须试上一试。因为试了,起码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明琅气他恨他,他总有大把时间慢慢认罪赔情。而假若他什么都不做,一旦明琅考上状元,那就万事皆休。为了不使明琅犯下欺君大罪,他这辈子都不能揭穿“她”的女儿身份,更别指望能与“她”缱绻恩爱、相守白头。
“你在想啥呢?饭都喂进鼻孔里了!”明琅冷冷一声,将展麟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
展麟嘿嘿一笑,低下头来吃了几口饭,忽然间冒出一个念头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翠姑让他窥见了这个事实真相,或许还得从翠姑身上下手。
“好兄弟,那枣泥糕是不是很好吃?”他忽然冒出一句。
“怎么啦?”明琅警觉地立刻瞪着他。
“没什么!”展麟嘿嘿一笑,“我就在想……要是你真爱吃,等我找翠姑要个方子,等回到京城,也让厨房做给你吃!”
明琅瞥他一眼,虽然猜不透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就凭他今天这一番大失常态的言行举止,已经足以令明琅心怀警戒,暗暗犯愁。
当天张屏川派出的探子便得回一个消息,说瓦剌太子帖木儿亦于近日抵达京城,准备参加九月十八日月华公主比武招亲。
展麟听说此消息,忽然有一个挺吓人的想法:尚铭很可能是得了瓦剌太子的好处,这才到处派人堵截追杀武功高强的青年士子。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在展麟脑中一闪而过,既没有细致揣摩,更没有去跟师父张屏川加以探讨。他已经决意不去参加月华公主比武招亲,对比武招亲之事自然不再投入太多关注。况且真要尚铭敢里通外国,那可就不止是胆大包天,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了。所以这个想法很可能并不实际,也不值得他加以深究。
他现在一心都在明琅身上,只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明琅承认“她”的女儿之身。而如果要借助翠姑之力,那就必须尽快行动。因为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三,虽然他不再急着赶赴京城,但明琅心挂“她”师兄冉旭,前两日已经在问侍刀侍枪有没有消息。再有两日就算他不想走,明琅也要离开红枫山庄赶往京城去了。
他对明琅的态度当然比之从前更加体贴。本来这院儿里亦有红枫山庄的小厮守着伺候,但展麟既然认定明琅乃是女儿之身,自然不愿意再见小厮进出明琅的屋子,当晚的洗脚水是他给明琅打的,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先起身跟师兄弟们练了一会儿武功,估摸着明琅该起床了,他又匆匆忙忙跑回来,殷勤地替明琅端盆洗脸水进屋里。
而且他背着明琅悄悄吩咐小厮,未得明琅传唤,不得进出明琅的房间。那小厮本就是专候在此听从客人调遣的,况且展麟如今既是张屏川的记名弟子,也算是红枫山庄半个主子,展麟又是自小颐指气使惯了的,说出话来自有一种威严之气,那小厮自然谨听吩咐,不敢有违。
不想展麟昨日大反常态,已经令明琅暗生警戒,到今日更是柔情脉脉、体贴温存,明琅一上午反复掂量,眼瞅两个伤者伤情平稳,文先生一人完全可以应付,于是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又在心中考虑再三,终于定下主意,命小厮往里院传个话,就说自己想找翠姑说点事。
一会儿翠姑过来,明琅也不让她就座,直接开口问她:“我听展小侯爷说,你以前曾是京城赵家的家养奴才?”
翠姑对这位待人冷淡不苟言笑的解元公颇有惧惮,虽不知他何以跟展麟都关心此事,还是低垂着眼皮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那你现在……可曾跟张家签过卖身契约?”明琅淡淡又问。
“不曾!”翠姑老实回答。
“那如此说来,你依旧算是赵家的奴才对吧?”
这话问得很是刺耳。尤其翠姑从前在赵家的时候,就很受赵家娘子恩待,从未当她“奴才”对待。后来进入张家,她本身并未签过卖身契约,张家上下更是对她颇有礼遇。但翠姑素性温良,而且她的的确确到现在仍旧算是赵家“奴才”,明琅所问并非毫无根据,所以翠姑心中虽然有些不自在,嘴里还是恭敬回答。
“是!”
“那么……赵家从前对你有无恩义?如果赵家仍有后人存活于世,你该不该奉他为主?”
翠姑听他越问越严肃,越问越具体,不由得满腹狐疑,抬起头来瞅他一眼,这才实话实说谨慎回应。
“赵老爷赵夫人从前对我恩重如山,若非他们,我都活不到现在!所以……真要赵家尚有后人存活于世,我自当奉他为主,只是……”
“别只是!”明琅一口截断她话。他之所以先问翠姑这么多问题,实在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记得翠姑当年行事为人,直到翠姑说出“恩重如山”四字,他心中方有了底气,很快话题一转,“我听说……你跟展小侯爷说了很多你们家少爷小姐的事情,可有此事?”
“这个……”翠姑稍微迟疑了一下,这才小心回答,“是展大爷问起,我们家二少爷手腕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我跟他说……我们少爷手腕上没有胎记,倒是我们大小姐手腕上,有一处很漂亮的梅花胎记!”
“哦?”明琅冷冷一笑,“那你过来看看我这手腕!”
他用右手拉起左手袖子,等翠姑怔忪不定走近他跟前,方将手腕稳稳当当递到翠姑眼前。
翠姑一眼瞟过,忽然“啊呀”一叫,瞬间忘了尊卑之别,一把捧住明琅的手仔细观看。但见明琅纤细白嫩的手腕背面,豁然有一块殷红的胎记,不仅颜色鲜艳,而且呈梅花之形。
“这这这……这这这……”翠姑张口结舌,抬起头来无比惊诧地看着明琅。
明琅冷冷淡淡收回手去,冷冷淡淡盯着翠姑。
“我在三年以前,便已高中解元,如今正要进京考取状元。普天下谁不知我是男儿之身,可是你,却跟展小侯爷说你们家大小姐手腕上有一块跟我这一模一样的胎记,你的意思……是想害我犯下欺君之罪么?”
“这这这……我我我……”翠姑老半天了仍未从惊骇之中恢复过来,只是两眼看着明琅,手脚颤抖,结结巴巴,“明……明……明大爷,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一块胎记?”
“有就有了!你既承认你是赵家奴才,那么,你奉不奉我为主?听不听我指令?”
“我听,我当然听!”翠姑终于回过神来,“扑嗵”一声,跪在了明琅面前,“我从未忘记……赵家几位主子对我的恩义,更从未忘记……自己乃是赵家的家养奴才!可是我以为赵家……已经没有其他人,我以为我们赵家……已经满门尽灭!没想到……没想到……”她呜咽着趴伏在地,忽又仰起脸来,举起双手望天长呼,“老爷夫人,你们神灵护佑,让我们赵家……总还留有……这么一点骨血!”
明琅见她泪流满脸真情毕现,也不由得眼眶潮润,但却尽量忍住,说出话来依旧冷冷淡淡平平静静。
“赵家惨遭灭门,我绝不相信什么……‘妖狐夜出’!所以我自小立誓,一定要查明真相,即便……不能报这血海深仇,最起码……不至于让赵家一门死得不明不白!可是……就因为你几句话,展小侯爷对我大起疑心,我十多年苦心积虑眼见就要毁于一旦,你说,你该当何罪?”
“我……怎么能够想得到啊!”翠姑一边哭,一边爬行到明琅面前,伸手一把抱住了明琅的脚,“大……大……少爷,你罚我吧!能够看见赵家……还有一位主子活着,奴婢今日便是死了,也是开心的!”
明琅纵然铁石心肠,到此时也终于按捺不住落下泪来,忙又忍住。
(请看第五十六章《假亦真来真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