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幽龙
这是极东之地。
上为青天,深不可测,渺无色根,云层峨峨;下为陆地,无边无际,无氛无垢,青草离离。
天地之间,唯有日月星辰光华交替,印证岁月流转;除此之外,便只有一条悬河,流淌于天地间。
要说这悬河为天下奇景也不为过。从那九天深处不知何地,一条涓涓细流顺着云床款款而来,渐渐向下流去,到了半空之中,似有无形之河床托住一般,竟悬空流淌成河。
悬河中的水与陆地上的水不同,仿佛仙界淌下来的琼汁一般,偶尔化作雨水降落,滋润陆地,才在这旷野生出这无边无际的芳草。
此时,那原本静谧的草丛中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中探出,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又睡过了!”
他站起来,青草刚刚没过他腰身,竟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孩童。
他折起一枚青草,放在嘴边“呼”地吹了一下,那青草忽而变成一叶扁舟。孩童轻巧一跃,稳稳地躺在那小舟上,欢呼一声,“快去吴刚老儿那里。”
于是那小舟倏地飞向高空,朝着悬河逆流而上。
且说小舟行到一处,云雾渐开,在这九天之中,一道巨大的古木出现在眼前。仿佛天柱倒塌一般,这根古木倾斜在天地间,两端都埋进浓密的云海里,只露出黑漆漆的一小段。
孩童乘着小舟飞上前去,那一小段古木却仿佛高不可攀的石壁一般,怎样都翻越不了。飞了半天也不见顶,孩童气恼大喊道,“吴刚老儿,你给我出来!”
而此时,那无穷高处,也许就是那一段古木的最上头,传来一声缥缈的回应,“小牧童,你自己飞上来呀。”
听到回应,牧童也不恼了,反而嬉笑道,“原来是一叶障目,我知道你在哪儿了!”
于是躺在小舟上向后飞去,随着他后退,视野越来越开阔;那原本充盈天地的古木,看起来也在逐渐变小,当牧童退到某一个距离时,那古木看起来已如人手臂大小。
牧童站起身,浑身散发出碧绿色光芒,渐渐地,脚下生风,飞腾于天,一点一点吹散云雾,于是那形如手臂的古木渐渐显出它的全貌——那竟是一棵桂树的一小根枝桠!
原来起初牧童离得太近,不能窥见其全貌,只得后退直到视野能完全容纳下这棵仙树。
这棵仙树浮在空中,扎根于无形无状的虚空,却是枝繁叶茂;那树上坐着一白衣老翁,慵懒地靠在树干上晃着腿,而那枝桠交错的背后,是一轮初升的新月。
“哟,被发现了啊。”那白衣老翁狡黠一笑,模样甚是悠闲。
牧童也不跟他寒暄,直接道,“我是来借你的灵槎(传说中穿梭于银河的船)一用。”
吴刚想都没想,直接吐出两个字,“不借。”
“嘿你这老头儿,大家都是仙人,怎么你就这么小气呢?”
吴刚听到小气二字,瞬间不满起来,忙起身,正儿八经道,“我小气?牧童啊……发(四声)明啊发明,一百年前你借我的斧头说是要去砍什么阴阳古树,我借给你了。可结果呢?你还没还给我就转世了!我问你要,你却啥都不记得!”
牧童被训得有些心虚,然而如今之势,灵槎是必须要借到手的,只得赖皮道,“我不管,我就要借。你若是不答应——”他从怀中掏出一页残卷,“嘿嘿,我就用‘天籁’搅得你鸡犬不宁。”
吴刚先是瞟了一眼那残卷,进而瞪大了眼睛,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那卷中刻画着一朵纯白无比的花卉,此刻正像要飞出来一般,光芒四射。
“好好好,我拗不过你。”要是没有这‘天籁’,吴刚是打死都不会借,谁知道这小孩子啥时候能还回来?
吴刚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跃到另一个枝头——那是新月所在的位置。
只见他伸出手,探在新月之处,手和月亮明明不在同一空间,而此刻,那弯月抖了抖,像是从天上被撬下来了一样,稳稳落在吴刚手中。
握着弯月,吴刚还是不太想借,却又奈何不得,只是反复提醒道,“无论如何,七日之内必须还给我。”
于是纵手一挥,那掌心大小的弯月便如同石子一样被抛入滔滔不绝的悬河中,越长越大,竟活脱脱长成了一艘月亮船。
“谢谢吴刚老儿!”牧童欣喜地跳上灵槎,欢呼雀跃。
“去吧去吧,顺便撒点儿星子,替你送行。”于是摇了摇桂树,洒下一把仙叶,飞入悬河中,缀点成星。
这悬河,乃世人眼里所见的银河,其中星辰密布,便是这桂树洒下的琼蕊。牧童借着这灵槎,可一日千里。
看着灵槎远去,吴刚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得叹了口气,自认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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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莫成风与卿浅翻越了锁寒岭,眼前之景令人咂舌。
谁能料到阴森可怖的锁寒岭另一侧,会有如此唯美的一片水域:高风爽朗,碧波荡漾,桂棹兰桨,空明流光,一瞬是千顷浮花,一瞬是万丈红霞,又有那芦花隐飞雪,渔歌出蒹葭,美不胜收,堪称人间仙境。最为神奇的是,茫茫天地间,有那么几只白色蝴蝶,明明小的微乎其微,却又不知怎的格外显眼,明明在遥远的云水间飞舞,却又像是游玩在眉睫之上。它们飞在溅起的水花中,落在船夫摇晃的木桨上,或是成双成对起舞于霞光中,它们飘忽渺小,在远处那片唯美的水域中盘旋,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停在你身边一样。
卿浅看得痴迷,想不到西域也会有如此世外桃源,一时之间竟忘了此次西行的目的。她抬起手,一只白色蝴蝶忽然从很远的一根芦苇上轻轻一跃,便落在她的细指上,安静地翕动着翅膀。
“迷梦蝶本无害,若不是需要渡过这怒海,我也不忍心打破这幻境。”莫成风握着一根柔软的白色羽毛,法力凝聚,那羽毛瞬间挺立如同利刃。
像是感觉到什么,那只白色蝴蝶扑哧着翅膀迅速飞开,远离那根刀刃一般的白羽。
几乎是一瞬间,锋利的羽毛射入眼前的桃源盛景,那美景中忽然出现一丝裂缝,如同白璧微瑕,那道裂缝就那样横亘在空中,船只照样经过,水鸟照样清歌,仿佛只是一幅巨大画卷被不小心撕开了一角。
莫成风凝神念咒,眉心朱砂亮起,身体四周白光阵阵,那裂缝倏地扩展开来,于是眼前所有美景——从天光到流水,欢歌笑语全部如同碎裂的山体一般崩塌!
巨大画卷被毁掉后,暴露出背后极其凶恶的一面——凄风苦雨,电闪雷鸣,滔天巨浪抱着锁寒岭痛哭呐喊,海水幽深得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那,那是!”莫成风的瞳孔骤然紧缩,周遭白光轰地消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敢相信所见之景!
卿浅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当汹涌的海浪簇拥着那个东西缓缓升起时,她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想象过,也许幽龙那吞天并地的巨大身躯从怒海里浮起时,日月无光,天地让路;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无数利爪般的海浪拥护着的,竟只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镜子!
这镜子一出海就散发出震撼天地的气流,所有的海浪和黑云统统被避退至百米开外。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幽远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如利刃般直逼莫成风和卿浅,“好久不见,鹔鹴,焦明。”
莫成风咬紧牙关,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突如其来的挫败感。从他看见镜子开始,他就知道,他是过不了这一关了。若是眉心朱砂未被夺去,若是那股力量未被封印,他和卿浅,再算上‘无泉’,也许可以和幽龙打个平手,但是现在……
剧烈的暴风雨袭来时,卿浅红袖轻抬,袖口中立刻飞出无数金光闪闪的星火,如同萤火虫一般罩在二人周围,将风雨隔绝在外。
从莫成风的眼神中,卿浅也读到了一丝绝望。那枚镜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怎么会出现在怒海,怎么会出现在幽龙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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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寒山,落落冷涧,丛丛幽篁,茫茫云海。
这里是横跨大陆北端的一群巨大山系,人称玖玹山脉。犹如一片雪花飘入汪洋大海一般,一只白色的鸟渐渐淹没在绿色山林之中。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只白鸟飞到了一座山楼之前,紧接着,自身也化作一团云雾飘散。
待云雾散去,楼台中已经多出了两人——一人手执折扇,面色焦虑,而另一人则躺在地上,似是昏迷不醒。
不出多时,楼中又走出一人,步履之间飞云横雾,衣袂轻飘恍若从梦中而出。
“掌门。”明川面色依旧,似是有要事禀报。
苏然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属下恰好经过那落寞谷,只怕蝉影是回不来了。”明川收起折扇,声音里夹带着些许愠怒。
苏然只是用手在伤者额头轻轻一探,旋即惊讶道,“他中了‘幻魇’之咒。你们与落寞谷的人交过手了?”
明川答,“属下不清楚其中细节,只是听一位落寞谷的旧友说,蝉影不知如何触怒了血红鹰,才被下了此咒。”
“血红鹰……他是我们六大门派掌门人中下手最狠的一位,”苏然轻轻抬手,用一朵浮云托起蝉影,又道,“用幻魇草对付蝉影,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他若是真的动怒,定不会让你俩活着走出落寞谷。”
话未落音,一声清箫忽然响起在山林中。
似寒蝉凄切,似雁过秋空,低沉委婉,连绵不断——这一曲清音,竟然是从漂浮在山楼外的一根黑色羽毛所散发出来!
苏然回过头,见明川已经昏昏入睡,不仅如此,四山皆寂,一切生命都陷入了沉眠。
他朝着那黑色羽毛轻轻点头,道,“你终于来了。”
黑色羽毛缓缓飘旋,落地的那一刻忽然腾起一阵黑雾。一位黑衣人从中而出,一步一步走到苏然面前。他微微低着头,斗笠遮住了他的双眼,双唇轻轻张合,“真没想到你能活到现在。”
苏然双眸一怔,旋即又玩笑道,“我就是嫌命太长了。”
黑衣人嘴角轻抬,“结了那么多的仇家,你以为一走了之,他们就会善罢甘休么?他们会放过薄云观么?”
“那么你以为,如今的薄云观,还只是我一人独大么?”苏然走到楼前,忽然之间,那层峦叠翠中,涌现出来一栋又一栋的白色仙居,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在这北国山林中星罗棋布。
他又道,“师弟溯流星与我一同修炼薄云心法,他的法力并不在我之下。有他在,我大可放心薄云观在六大门派中的盟主之位不被夺去。当然,还有一个人……”仿佛刻意避开这个想法,苏然立即摇头,笑道,“说起来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黑衣人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苏然回头看向蝉影,道,“多亏了你的镇魂曲,虽说是让万物沉眠,却也能压制住心中魔念。”
“痼疾难去,心魔难防,不如我替你了结了这个后患。”
黑衣人刚要出手,便被一阵密实的云雾拦住。身后是苏然略带伤怀的声音,“你若真杀了他,那才是薄云观最大的后患。”
黑衣人收手,白色云雾在他黑色长袍上流转飞舞。许久,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那我就帮你,封印他的心魔。”他指尖摩挲着一根轻巧玲珑的黑色羽毛,嘴角微微扬起,“不过到时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可不要后悔。”
苏然只是笑着,“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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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早就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可当暴风雨如同利刃一般倾盆直下时,卿浅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远处幽龙始终没有现身,那昏天暗地中,唯有被利爪一般的滔天巨浪护拥着的一枚镜子。如果没有猜错,幽龙就藏在那镜子之中操控着一切,只是,他们现在举步维艰,更别说去靠近那面镜子。
“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怒芒当空!”一声怒喝,卿浅的全身骤然被奇异的光脉覆盖,她定气凝神,忽然所有的光脉齐齐朝指尖汇去,眨眼之间,一轮极其刺眼的烈日在她指尖升起!
烈日冲向高空,忽然爆发出吞噬一切的赤炎,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焚天灭地的烈焰中。
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那充盈天地的火焰,几乎就在下一个瞬间,被吸入了手掌大小的镜子中,毫无痕迹,四周照样凄风苦雨,照样电闪雷鸣,一切都照样凶险。
绝望的风雨中,再次响起幽龙那深不见底的声音,“我以为,只有愚蠢的凡人才会负隅顽抗,竟想不到两位天神也会如此自不量力。”
卿浅抽出洪荒残卷,那金色光芒瞬间推开了暴风雨。蓝色的‘无泉’跃然纸上,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妖艳的花瓣,仿佛在倾听一首凄美动人的歌曲一般轻轻起舞。
“哟……为了对付我这****之躯,你们还真是大费周章,连无泉也弄到手了。”镜子后面,一座庞大而黑暗的身躯若隐若现,“不过我有圆灵水镜在手,你们若真想自寻死路,我也只好亲自送送你们。”
话毕,镜子周围瞬间浮现出柔软的光芒,那原本漆黑空洞的镜面中,一片模糊的红影正逐渐清晰。
“不好!”莫成风迅速施法,眉心朱砂鲜红欲滴,“我去对付圆灵水镜,你想办法接近幽龙。”
莫成风出手极快,无数白色羽毛化为闪电劈向圆灵水镜,而圆灵水镜周围似有无形结界护着,任闪电如何强劲,都无法靠近它半步。
不出多时,圆灵水镜中那抹红影逐渐成形,像是一朵娇艳的蔷薇,正要从无尽深渊中生长出来。
莫成风不得不竭尽全力,用一根白色羽毛扎进自己手臂,顿时鲜血汩汩流出,浸入风雨海水中。于是,像是火山喷发一般,无数恶灵从海中飞出,张起血爪冲向圆灵水镜;而上空,无数闪电汇成漩涡,天地撼动,一条雷电巨蟒盘在漩涡中心蓄势待发。
一阵清脆的鸟鸣从远处响起——刹那间灼热的气流席卷天地,那垂天之翼横扫而过,与锋刃般的暴风雨擦出剧烈的爆炸声。卿浅驾驭着三足乌从背后袭击幽龙,手中画卷已然成空,那蓝色无泉正潜入深海,砸开一道无底深渊,将四面八方的海水吸入其中。
如果这四面出击赶在那之前,结果也许会不一样——圆灵水镜瞬间爆发出扭曲而剧烈的火焰,而火焰中,那抹红影翩然飞出,红衣轻袖,不是卿浅又是谁!
这抹红影一飞出镜子,就是一招怒芒当空,爆发出一轮烈日攻击高空的雷电巨蟒;紧接着,她轻而易举地挥手成风,一只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鸟凭空出现,朝着那无数恶灵劈去……
剧烈的爆炸不知持续了多久。
仿佛整座锁寒岭正在被一只巨臂掀翻一般,那天摇地晃中无数黑烟瘴气喷发而出,像是尸虫一般在暴风雨和烈焰中穿刺,将天和海织成一片浩瀚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