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锁寒岭
好不容易点亮了油灯,老人忙用一只手手去护着那颤抖的火苗,颤巍巍地朝乌木桌子走去。
“两位久等了。”他好不容易将油灯稳稳的放在了桌子上,这才打量起面前的二人。
一位白衣,半闭着眼,眉心一点淡淡的印记,看上去是个温文儒雅之人;一位红衣,眉清目秀,一看便知是江南之地长成的美人儿,此刻正颇为好奇地环顾四周。
“呵呵,两位喝点什么?老朽这小茶馆虽说破旧了点儿,可一般的茶水还是有的。”
莫成风回过头来,眉宇间那淡淡印记愈加显眼,只听他轻轻吐出两个字,“驱寒。”
老人听到“驱寒”二字,脸色立刻僵硬了下来。
“两位可是要去那锁寒岭?”
红衣女子看出了老者的不安与惊疑,笑着问道,“老人家在担心什么?”
一阵寒风吹来,红衣女子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知道这地方不同寻常,便是连风也是这般阴森刺骨,仿佛冰冷的毒蛇缠在骨头上。
老人忙去伸手护住那油灯,生怕被风吹灭了,又一面劝告道,“夜深露重,那锁寒岭本就多妖魔鬼怪,两位即便要去,也得等天亮了去啊。”
“无妨,反正有‘食昼’在,白天黑夜都一样。”莫成风道。
红衣女子蹙着细眉,不解道,“‘食昼’是什么?”
“一种以白昼为食的妖虫。”目光透过窗子,莫成风定定地凝视着远方。那座吞天并地的山脉,就像一条死气沉沉的巨大黑虫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阴森黑气,横亘在这茫茫西界大陆。
老人也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叹着,“噢,是那个妖怪啊……”
红衣女子道,“老人家,您见过那妖怪?”
“呵呵,倒不是见过,只是曾经听别人说起。这位大侠不提,我都快忘了。”老人驼着背,慢慢走到柜台,打开了一个瓷坛子,又道,“经常有奇人异士光顾这小茶馆,找老朽要一碗驱寒茶。其实这茶也只能驱走寒气而已——锁寒岭妖怪那么多,害人的方法有千百种吧。”
他斟好了茶水,端给昏黄灯光下的二人,接着道,“不过也有运气好逃回来了的,他们给老朽说起那些妖怪的时候,老朽都不敢相信呢。诶,你们听说过吃云的妖怪么?”
红衣女子立即来了兴趣,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笑道,“噗,还有这种妖怪?”
老人家也讲的津津有味,仿佛他亲眼看见过一般,“可不是嘛,有个人说,他在山顶看到几条很大很大的黑蛇,它们立起身,把头伸进云海里,吃了几口云之后,身体就变成像云一样的白色啦!”
“像云一样,那应该很漂亮吧?”
老人又想起什么,面色微微变了变,说道,“漂亮归漂亮,那个活下来的人还有一个同伴,就是因为贪看那些白蛇,自己也变成云雾被吸走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这锁寒岭上许多妖怪,都是看不得的。”
红衣女子点点头,又道,“不过那人能走到山顶,身手一定很是不凡。”
“嘿,听说啊,那人生来就运气好,什么事都顺风顺水。他自己也说是因为神灵眷顾,才得以从险境脱身的。”
神灵眷顾么……莫成风摇了摇头,他从不相信所谓的神。凡人们敬仰天神,祈求身体康健,祈求一生平安,祈求风调雨顺,祈求良辰姻缘;凡人们深信不疑,可他莫成风,从来不信。
将驱寒茶一饮而尽,莫成风淡淡道,“卿浅,我们该出发了。”
--------------------------------------------------------------------------------------------------------------------------
“这食昼果真这样厉害,我都快看不见你了。”飞过了一道沟壑,黑暗越来越重,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无穷无尽的墨池。卿浅随莫成风落到地面上,脚下枯枝作响,在这死寂的深山里显得格外刺耳。
仿佛感受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死寂般的锁寒岭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在那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一点一点的蠕动着。
“就在这附近……”
卿浅听着莫成风低声自语,却也不懂他的意思。
只听莫成风不断重复着,她忽然记起,在来这锁寒岭之前,莫成风说过,有一样东西,被他遗落在了这里,但是他忘了是如何丢失的,也再也没能找回来了。
“就在这附近!我感觉到了……”
卿浅听着他越来越激动的语气,她从未见过这样失了方寸的莫成风。在她眼里,莫成风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永远是那副安详恬淡的眉目,只是现在,卿浅甚至可以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
莫成风的步伐越来越慌张与不安,脚下的枯枝噼里啪啦响得厉害,卿浅深感不妙,伸手抓住了莫成风的衣袂。
只是当手指触碰到那一丝白袖的时候,前面的人忽然反过来抓紧了她的手。
“叮!”
与此同时,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响声,清脆悦耳,像是要钻破那浓浓黑夜,化作鲜汁滴出来一般。
“叮!叮!”
紧接着是第二阵,第三阵……它们不知从何处而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紧凑,像是无数块烧得通红的铁块正在汇聚成一口大钟,将卿浅严严实实罩在里面。
“该死,经脉都被封死了——”卿浅自感不妙,居然中了陷阱,奈何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束缚着,整个人几乎脱离了地面,被拽向那未知的黑暗。
忽然,在那浓浓的黑暗中,在那无数震耳欲聋的铃声中,悄然飘来一根白羽毛。那羽毛就漂浮在卿浅面前,体态轻盈,微微散着白色光芒,如同落在一湖平静水面上一般悠然自在。只听轰隆一声,那原本安静祥和的白羽,倏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爆裂出一个巨大的光之漩涡!顷刻间,所有的黑暗仿佛流水一样被卷入其中——而在这同时,那只抓住她的手陡然松开。
浓密的黑暗逐渐变稀薄。
微弱的光线涌进来的那一刻,卿浅的瞳孔骤然紧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卿浅绝不会相信她现在的处境——前后左右,头顶脚下,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大小不一的青色漩涡!这些漩涡漂浮在空中,像是黏稠的液体一样,慢慢地、胡乱地扭动着,旋转着。那“叮叮”的响声,正是从这些奇怪的漩涡中发出,此时听来就像是无数根刺扎进耳膜。它们将卿浅困在中央位置,却又不再逼近,仿佛无数只眼睛,在细细品味这盘中餐。
这是什么东西啊!
卿浅被那些漩涡弄得一阵恶心,抬起红袖,刚准备施法,立刻被人喝住。
“不可——”
她转过身,便看见眼前那株鲜红欲滴的朱砂。
掌上托着那片轻飘飘地白色羽毛,莫成风施法后有些体力不支。他眉间那一抹朱红渐渐淡去,朝着某一处谦卑地作揖道,“在下莫成风,拜见‘青蜗’神。”
似乎是对莫成风的话有了回应,所有漩涡忽然停止了旋转,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周围静止了一瞬,而下一秒,所有漩涡都朝着莫成风面前急速汇过去,只听“叮”的一声,那些漩涡竟然汇聚成了一只青色蜗壳!
“吱……”那蜗壳抖动了一下,却不见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
那样一个拳头大小的壳,玲珑如冰晶一般,就那样轻飘飘地漂浮在空中,左右摇晃着。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中传出,似乎颇为疑惑,“咦?你是谁,怎么会认出本神?”
听着那样一个空壳自称本神,卿浅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所听见的,以及那股拽住她的力量,都是拜这位神所赐。只是莫成风似乎很尊敬这位神,于是卿浅也学着莫成风作了个揖,又瞧着这蜗牛壳中居然没有肉身,活脱脱就一个空壳子,一时唏嘘不已。
莫成风不慌不忙道,“当年昆山一游,西王母命令青蜗神,下界去聆听人间疾苦……”
“啊你你你……”蜗牛壳激动得立刻跳了几下,“鹔鹴!居然是你!”
莫成风苦笑,这蜗牛壳还是老样子,当年西王母带着自己去昆山会见众神,不想这个小家伙也偷偷跟着去了,被西王母发现后,贬去了凡间……现在看来,这贪玩的脾性倒是一点也没改。
“没错,正是在下,只是化作了凡人的身躯,在这凡间苟活着。只是你,怎么跑到这锁寒岭来了?”莫成风不解。
那青蜗神不满地回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不好好当你的西方神鸟,没事儿来这妖山做什么?”
莫成风苦笑,亏你还知道这是座妖山。只是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时眉目间闪过一丝忧心,却还是淡然道,“有一样东西,被我遗落在这深山之中了。正好碰上你,你若是帮我,说不定我可以在西王母面前美言几句,你就可以……”
“我才不要回神界,这里多好——”蜗牛壳忽然转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红衣女子,发现红衣女子居然正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它看,吓了一大跳,“呀……你又是谁?”
卿浅盯着这空壳观察了许久,总是找不到这声音是从哪个部分发出来的,而且它浑身散发着青绿色光芒,那壳又晶莹剔透,在这黑暗中格外好看。
“喂,你是谁啊,总盯着本神!”青蜗有些不愉快了。
“啊……”卿浅才回过神来,还是盯着那上下跳动的蜗牛壳,随意敷衍道,“我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家,稍微懂得些法术。”
青蜗想起方才她被自己拉着,走了好久都没被识破,不过这姑娘在那样的黑暗中竟然也不慌了神,看来也不是池中之物,只是造诣没那么高而已。
“好吧,”青蜗又转向莫成风,“莫成风,我就帮你一次,让食昼先避一避。不过——”青蜗缓缓飘至卿浅耳旁,忽然缩小,钻进她的耳朵,不过一瞬,又从另一只耳朵飞出来,还原成原来的大小。
卿浅没有任何察觉,只是听青蜗得意洋洋地说道,“其实我很感激西王母,若不是因为它,我还不知道人间有这么多的喜怒哀乐。这里比神界好玩儿多了。”
这个神飞进自己耳朵里,就知道自己的故事了?卿浅有些惘然,忽然想起之前她中的幻术,在那幻术中,莫成风感受到了他遗失之物的存在而激动不已。而这位青蜗神,既是西王母派下凡聆听人间疾苦,想必已经听过莫成风心里的悲哀了,于是制造出相似的幻象来迷惑别人。
青蜗浮在空中,青光阵阵如波浪在空中散开,像是在施法。那拳头大小的身躯,忽然迸发出滔天巨浪,将所有的黑暗席卷其中,片刻后,周围的一切已经依稀可见,头顶朗月当空,万里无云。
--------------------------------------------------------------------------------------------------------------------------
莫成风跃上高空,悬在一处俯视着这座巨大山脉。
当目光扫过某一处的时候,他纵身一闪,疾速飞去。
卿浅赶到莫成风身旁时,觉察到了眼前人不同以往的心情。
在他们眼前,是一口黑漆漆的井,而在那井口上空,赫然耸立着一朵极其艳丽而绝妙的曼珠沙华。
卿浅似乎能感受到莫成风心跳的声音。
她细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要如何辨认,现在的你是不是真实的?”
莫成风愣了一瞬,似是不解她为何会这样问。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你这样伤心,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喜怒哀乐,你从来都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莫成风明白了,自从被青蜗骗了一次后,卿浅的心思便多了一层,毕竟在这西域中,善于幻象制敌的妖物数不尽数。
“洪荒古卷。”莫成风并没有转身,语气坚定,仿佛告诉她这是唯一且可行的方法,“说起来应该是洪荒残卷了。妖怪们能变出你也能变出我,但是绝对变不出洪荒残卷。”
他从怀中掏出一页书卷——那明显是从一副完整的古卷上撕碎下来的一部分,可即使是残页,依然是仙气飘飘,绝非凡品。
卿浅闻言,也从袖中拿出一页残卷,和莫成风的那份恰好拼成了整个洪荒古卷的一半。只是,莫成风的残卷尽管仙风阵阵,却是空无一物;而在卿浅的残卷上,在那仙白蚕丝制成的纹底上,俨然刻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蓝色花卉。
呼之欲出,像海水般湛蓝,在这朦胧的黑夜里泛着妖冶的光泽。
“‘无泉’已经归位了,牧童拿到了‘天籁’,桑庚也夺回了‘昆螺’,”莫成风看着自己手中空白无物的古卷,不知为何忽然笑叹了起来,“等到我也找回‘梦乡’,四角齐全后,便再也无法回到这人间,再也无法来看你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朵高傲的曼珠沙华——那抹朱红是那样的鲜艳,耸立在高空中,不可一世。他无法去触碰,那朵花便是由他的眉间朱砂结成的封印,除非他死去,否则封印永无可解。
卿浅走到井边,井中亦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想来莫成风所说的心爱之物,是被困在这口井中了。
她抬起右手,褪下一枚朱红色玉戒,对着月光看了最后一眼,便也丢进了井中。
莫成风微微诧异,问道,“那是……”
卿浅只是笑着看他,仿佛在说一件无比轻松愉快的事情,“我也把好东西留在这里,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回到凡间,再来还是会寻到的。”
“可我记得,那枚戒指可不是一般人能佩戴的……你是炎摩王殿掌门!”
卿浅不置可否,“好歹我也是被凤凰派去镇守南方的神鸟啊,做个凡间掌门也没什么奇怪的。”
莫成风微微一笑,不再追问下去。
目光为那朵曼珠沙华停留最后的片刻,莫成风迈开脚步,缓缓说道,“走吧,可别让那位棘手的贵客等久了,不然它发怒起来,就更不好对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