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冬春交替季节。
广东中部,有座山叫独王山。
位于西南山脚下,有一圩镇唤做水头街。是因潖江的源头而得名。
是日是圩日。密云遮天,铅云象一口灰色大铁锅倒扣在天上。气温异常寒冷,鸡不鸣、狗不吠,猫躲进了冷火灶里。水头街是十乡八洞农作物和柴米油盐的集散地。按往常圩日,街上人头攒动,嘈杂声震耳。现今刚过晌午,趁圩的人就散了。街上廖无几人,冷冷清清,街埸就剩下七、八堆手工粗糙的竹木产品制品。水头街有间“好聚楼”饭馆,地处街头,平常就数人气最旺的地方。十乡八洞的乡民趁圩必到此处歇歇脚、喝碗水。亦是亲友相聚、媒婆介绍对象的首选之地。不过今日生意的确奇淡,现下整间酒楼只剩下两桌人还在吃饭喝酒。
过一会,东桌的客人也起身埋单出门而去。西桌的年轻人看样子没有这么快撒。八仙桌上的小炭炉火烧得正旺呢。炉子上的瓦煲煮沸满满的一煲狗肉,桌上有一盘子的蔬菜。主位、陪席各坐三个人,都是二十七、八年纪的青年人,客位倒还空着。彼此间偶尔端着酒杯碰撞一下,呡一小口又放下,似乎在等什么人。又过了好一阵子,一位二十一、二的小伙子推开酒楼的后门走了进来,微弯着腰,使劲搓着双手口里不停说:“冷啊,冷啊……”边说边朝三人走去。坐在主席位的人道:“就屙一泡屎,怎么去哪么久?酒都凉了。”
小伙子道:“唉,黄大哥,此言差矣,酒本身就是凉的。何来都凉了?”
左边那人笑道:“育才,我们仨都以为你掉到茅坑里了,正想拿家伙去捞你呢。是不是茅厕里拣到了什么宝贝?”
育才道:“真稀奇,茅厕能有什么宝贝?就算有也给粪蛹吃了,一大堆的屎虫在那里乱哄。唔,不提,好龌龊!”
黄大哥名叫黄华远。黄华远道:“屁话,骗人骗到哥头上啦。现在的天气怎会有屎虫?”
育才道:“不知啊?不过茅厕倒是很背风、很暖和,要不是臭的紧,躲在那还真不想出来。”
左边那人名叫黄仁贤,黄仁贤道:“哎哟,那你在那呆到过年吧,没人管你。”黄华远端着酒碗,站起身道:“来来,别扯那闲话,喝酒要紧。育才兄弟,这碗酒一是为你送行,二是预祝你明年工作顺利,干啦!”显然黄华远是个头,他这样一说,大家就一起哄和。各人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干净。
三碗过后,渐渐就有了醉意了,口舌就觉得那些酒有了甜味。黄仁贤吃了口菜又给众人筛了一碗,提议:“来,再来!喝!”
那叫育才的喝了一小口,其余三人又是一口干了。
右边叫黄铬的眼尖,大声道:”大哥看,育才这小子才喝一点。想留起来养鱼啊?”
育才道:”三位大哥谅解,我还要赶路哩,不能多喝了,各位自便。”
二哥黄仁贤道:“不成,喝酒哪来一半一半的?半心半意,喝完,再添点。”
俗话都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其实敬酒罚酒都不好吃。喝醉酒大多就是给敬酒敬醉的。好在,黄华远是宽容人的人。他道:“适而可止,酒这东西不想喝就不要强来。”
黄仁贤笑道:“大哥说话颠三倒四,什么适而可止?是适可而止吧?喂,我说朱老弟,离春节还有十几、二十天啊,照我说反正你又没娶老婆,也不必急着回去。在这里多呆几天,我们哥几个多聊聊。”朱育才道:“二哥呀,归心似箭,我都三、四年没回家了。这次回去还不知要挨老头子多少板子。我老头子不同人,脾气可大了。”
由于朱育才冷埸大家也不好说什么。虽说酒没有喝到尽兴,可也不至于索然无味。
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多一会,黄华远结账埋单。出得门口,相互抱拳道别。黄姓三人都是水头本地人。黄仁贤,黄铬拱手别过回家。黄华远则送育才到了大路上。
黄华远对朱育才说:“朱老弟,几年没回家想家了吧?”
朱育才“嘿嘿”笑了笑。黄华远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这首诗我体会挺深的。以前,我也是东奔西跑,几年都难得回家一趟。别说邻里孩子不认得,连儿子也不认识老子了。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做大事嘛总有重有轻。世上没有“禾束挑子两头利”的事,有空就多在家呆呆补回来就是。以后如不能常来水头,就托个信得过的人捎个信来谈谈你那的情况。我吗,虽说比你早参加工作几年,经验也不见得比你多多少,必竟我年长几岁,社会阅历可能比你多一点点。再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有什么事也好参谋参谋是吧?不过千万记住:我给你介绍的那几个人,虽说是你家族人员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们发生联系。这也是为你、为他们的安全着想。切记!灵神不用多祝,多祝不灵神。好了,我就不送你了。”朱育才道:“黄大哥放心,你既是领导,又是长辈,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到,不过你说得的那几个人我好像没听说过。”黄华远道:“照现在这样形势,可能他们用的是别名也难说,必要时你就到学校找找。”朱育才“嗯,也许吧。就自别告,多多保重。”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朱育才与黄华远拉拉手后,只身踏上回迳头乡的路。
迳头乡位于独王山西北面。从水头乡去迳头乡需得绕过独王山,途经多座小山包后,再沿着一条由独王山侧流出的小溪而下,便是迳头乡管辖地面。
朱育才属于长得比较精瘦的人,皮肤较幼黑。肌肉非常结实。此时头戴礼帽,身穿黑马褂,肩搭一条搭袋,手提一只藤条箱,不慌不忙往独王山方向走来。模样既象外出教书先生又象远渡海外回家的南洋客,更象民国特务要员。
半个多时辰,朱育才才走了七八里路。路越来越窄,路面坎坷不平。当年大旱,长时没下过雨,路面干燥得很,一脚踏下去灰尘飞扬,裤腿沾得变了黄色。几次,稍不留神踩上粗大的砂子,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个跟斗;路边的杂草齐腰高。
路一直向山上逶迤延伸。山顶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树叶哗哗响,气温越来越底。朱育才走到半山冈上,直觉口干舌燥,喉咙似要冒出烟来。偏肚子里的酒不时一阵一阵往向涌,这酸味难受极了。朱育才极想有一杯水来压压,哪怕就一小口也好。望望四周,除了杂草树木、黄砂细土哪里有水?朱育才直想骂街,心中巴不得老天下埸大雨就是大雪也好啊。
过得几个山坳,从后面赶上来一男一女年轻人。前头女孩十七八岁模样,身穿褪了色、补了好几补丁的旧棉袄,脚穿草鞋,袜子是用布缝成的。女孩头上包着一条新的方巾、手里拴着一个包袱,肩上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一头串挂一扎麻绳。擦肩而过时,看朱肓才了一眼。眼睛水灵水灵的,不过却充满了戒意。男子的年龄约莫和朱育才相差无异,身板却高大些。肩上也扛着一根扁担,扁担的一头正好拴上一只竹茶筒。看样子是到水头卖什么的兄妹俩。朱育才此时见到竹筒比看到爸妈还要高兴,紧前几步,道:“好极了,哎、哎,兄弟你的竹筒有水吗?”
男子回过头看了朱育才一眼,眼神怪怪的,模样很神气拧下头,恶声恶气道:“有是有,我们要留着赶路!”
朱育才近乎于祈求道:“没关系,我只喝一口。”男子仍是摇摇头。
朱育才又恳求道:“要不我用钱买?”男子理不理干脆转身走人。
朱育才那个气呀直冲脑门,不由得牙齿咬得紧紧的,暗道:“你说没有还断了个念头,偏偏有,跟你买都不成!*****,跟你没仇呀?真没这么恼人的!”朱育才痒痒地看着那兄妹俩。转过山包不见了人影,才慢吞吞提起箱子。
又过得几个山坳,前面传来一阵女孩惊恐叫声:“哥你怎么啦?……”朱育才紧走几步。原来,先前那很神气的男子抱着肚子倒趴在地上滚来滚去。那女孩吓得不住叫唤。朱育才本能上前看看,只见男子脸色蜡黄,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口里不停地喘气,看样子极度虚脱。朱育才暗道:“不会吧?刚才还在神气活显的呢,转眼就成这样的了?活……该!”正想绕过去,又觉得于心不忍。恰好那姑娘求道:“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哥吧?啊?!求求你大哥、先生……”
朱育才心里暗想:“六月债还得快!不对!妈的我没欠他的,还什么还?是六月债报应快。”朱育才沉了眼色,大声道:“我不是医生,口又渴。也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他。”心中尽管老大不乐意,还是半蹲身体抓过男子沾满了砂土的右手,一副郎中模样替男子把起了脉,一会挪过左手端详好一阵子。朱育才把箱子、搭袋放在路边。拨开男子上衣,拼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在男子胸口腹部一阵点戳,再翻转男子后背又是如法炮制一番。然后叫女孩脱了男子草鞋布袜,用左手托着男子的脚腕,右手抓紧拳头凸出弯屈的中指使劲朝男子的脚底板猛锥一阵。之后,褪下男子裤子,在他苍瘪的腹部又是推拿又是按摩,忙碌老大一会。未了,站起身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双掌上下翻转又拍了拍,对那女孩不冷不热道:“饿的,气隔阻塞引起气痛!牛一样壮的身体死不了。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那女孩大大的眼睛流着泪水,口里嘤嘤地哭,点点头。朱育才道:“给他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就好。”说完,提起箱子走了。十几丈路回过头来,望见女孩不停给男子喝水,惹得朱育才喉咙更是冒烟。
朱育才掏出香烟又摁了下去,心想:“这女孩不是白痴吧,叫给他食物怎么老是灌水?水又不能止饥。”又走了回来:“是不是没吃的?”
那女孩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要不是先前听过她说话求人,还真的以为是一位哑巴美女哩。朱育才叹了口气,从搭袋子里拿出了用“宣统纸”(很厚的一种纸)包着的一只包,从里抽出了二张煎饼,想想又抽出二张,一齐递了过去道:“唉,也不知是不是前世欠你们的。呶,拿去。”
女孩张大嘴巴,喉咙跟着“嗗”一声响,羞怯接过四张煎饼。撕开和了水喂给她哥吃。朱育才不愿看到那只茶筒,扭转头远远找了个有枯草的斜坡靠着。朱育才想自己走人。可是,天色越来越暗,这孤寒(吝啬)的兄妹俩后面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唉,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算自己倒霉吧了。”
男子吃过了东西、休息一会,好多了。轻喘着气,对朱育才喊道:“兄弟过来一下。”语气温柔多了。
朱育才奇了:“这家伙有完没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为啥要过去?”朱育才还是站起来拍了几下屁股,慢悠悠又来到了那男子身前,道:“怎么样,好多了?”
那男子挣扎起身,道:“好多了,谢谢你!兄弟陈玉成,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朱育才道:“别说那么多啦。没事就好,天就要黑的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会吓死人的。”朱育才可不是说着玩,那时候治安非常不好,有土匪剪径的、有保安团出来扰民的,更怕的还有日本人说准会突然冒出来,现在一二个人都不敢走夜路的。
男子道:“兄弟你是好人,刚才我看你嘴唇裂开了,知你口渴。不是我舍不得那点水,实在是我们肚子饿得要命,如果没那点水我还真的不知能不能撑回家。”
朱育才心里又好气又是好笑:“有水你就能撑回家?”只听那男子又道“兄弟我这里有两只别人送的橙子,不要嫌弃。”橙子更能解渴,这下朱育才老实不客气了。接过橙子三下五落二剥开橙皮,将橙子肉嚼了几下就咽下肚。那姑娘正大口大口吃着哥留下的煎饼,见状“咭”地一笑,跟着大声咳喘。
那男子姓陈名玉成,妹陈玉婉,家住独王山荆竹园,亦是迳头乡人。其实他们也并不是朱育才所说的“孤寒”之人,只是今天一大早就吃了几碗隔夜粥,挑着几十来只竹箩到水头卖。虽说编好的竹箩不重,可这是粗笨的贷物。几十里山路碰碰撞撞的,少不得费不少的气力。来时走不到半路肚子早就空了。也不知今天行的什么运。起初本想到水头后卖了竹箩再买点食物充饥,可是竹箩摆在街上半天无人问津,却又身无分文,真是又饥又饿又冷。后来,一位财主管家压下了价钱要了他们的贷,可又得送贷上门。待陈玉成到账房结完数拿着账房先生送的两只橙子出来,却见玉婉在地主家门口被到了一群当地流氓调戏,气得差没打起架来。回到了水头街圩都散了,店铺早已关门。俩人只有饿着肚皮,憋了一肚子气往家赶!朱育才遇到陈玉成兄妹时怎会有好脸色?
朱育才听得陈玉成说完,哈哈大笑:“兄弟,误会,误会了!”
陈玉成涨红着脸,扭捏道:“没帮兄弟倒是让兄弟救了一命。这次丑到家了,让兄弟笑话。”
朱育才道:“其实要怪,只怪我自己。谁叫我多心眼?兄弟别往心里去,过去了事还能拉得回来?”
陈玉成典型的山里人性格,豪爽、正直、心无城府,虽说不懂什么“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条理,却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山里人有种古怪的做法:如果报恩感激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结为兄弟。陈玉成道:“兄弟是位读书人,懂的事多。兄弟能问个事么?”
朱育才:“有什么不能问的?你说。”
“兄弟是教书的吧?今年贵庚?”
朱育才道:“唔?……哦,你问我多大啊?二十一岁,别弄得文绉绉的。”
陈玉成嘿嘿笑道:“我也是二十一,我们‘打同年’好不好?”打同年是广东同年人结拜的说法。那时最流行的就是“打同年”和结拜。很多人一时高兴就拜起把子、打同年,后来因意见不和或是利益冲突而分道扬镳成了仇人大有人在。童谣有得唱:“今日同心愿,一起打同年。明天吵几句,一人揍一拳。”“好时是同年,不好一人一拳”就是叽笑“打同年”结拜玩闹形式。当然也有很多人结成情如亲兄弟的把兄弟,这是题外话。朱育才听说陈玉成想打同年,怔了一怔:两人相识不到一个时辰就打同年,未免也太快了吧?不觉暗自好笑。陈玉成见朱育才只笑不答,讪讪道:“兄弟原来嫌弃我们是山里粗人,配不上。”陈玉婉笑嘻嘻道:“哥真傻蛋,人家先生有文化有学问,人上之人。姓名都不肯告诉你,能和你个山佬牯打同年?说出去都笑掉了人家大牙。”原来陈玉婉不但心细,亦是个伶牙俐齿之人。朱育才一听,慌忙道:“陈姑娘别误会,我叫朱育才。育是教育的‘育’,才是刚才的‘才’”朱育才可不敢把才字解释为“才能”的才,免得一番唇舌。“其实你们并不知我是个什么人啊?唉,同年可得同生同死、有福同享可不是闹家家。”陈玉婉道:“管你是什么人,对我们好的人就是好人。”陈玉成道:“对,打同年就得为同年拿出脑袋当凳板坐。”朱育才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打个同年。不过呢,打同年嘛也不急在一朝半日,起码得和父母商量商量是吧?总得弄个仪式什么的才成。”心里想:“这兄妹是不是愣头青啊?连别人干什么的都不知,就嚷嚷打同年?我要是说出我干的是掉脑袋的工作,不吓死你才怪!”陈玉成:“对对,得和家人商量商量!事得办隆重一点,不能儿戏。”朱育才此时真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