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下来,上房客厅点上一盏四号煤油灯。朱育才母亲谢氏和嫂嫂各挑一担尿桶从菜园地里回来。
人过中年、月过半,五十多岁的母亲,三年不见明显也苍老了许多,朱育才迎了上去。
妈一见朱育才亦是满肚了怨气,责怪道:“这几天你去了哪?你做事总让人操心。”
朱育才:“不用担心,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妈怒:“回来!回来!不回来时也不捎个信!”此时玉婉过来打招呼:“伯母,嫂子。”
家中有陌生人,老妈不好意生气了。嫂子笑道:“兄弟在哪抢的俏媳妇回来啊?”
老妈拍了一下嫂子:“没正经。”嫂子:“好,我不说,去煮饭。”
哥朱育德从外面走了进来:“怎么全都站在这?”朱育德身后跟着三个小孩,最小的女孩是朱育才去广州后才出生的。小孩见家里来了生人嘴里咽咽呜呜撒着娇缠着母亲。霎时呵斥小孩声、小孩的假哭声、大人的哄声、交谈声和家具的碰声杂杂响起,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玉婉、桂兰一一见过朱家长辈。大家好像对朱育才回来并不意外,李青山以前常来也不奇怪。倒是带回二位如花似玉姑娘感到很是意外。
朱振天忙完了制豆腐,从一个旧的小柜子找出一盏马灯点上,家里亮堂多啦,又吩咐朱育德捉一只大公鸡杀了。谢氏狠狠把朱育才诉说了老大一会,才和嫂子涮锅掏米做饭,玉婉桂兰也去帮手烧火洗菜,全都忙得不亦乐乎。
朱振天又吩咐将大伯大姆请来,然后掏出烟斗,从烟袋里捻出一撮土烟丝点燃了一锅烟,坐在八仙台前。朱育才忙递过一支卷烟,朱振天:“我不要那个玩意,不够味。早就听说你回来了,你又跑去哪了?!”
朱育才将在黄塘埂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朱振天脸色才好多了。特留意朱育才帮陈佳仔医狂犬病一节,末了用烟斗敲敲台脚:“你小子竟然还有这造化,得了这本奇书。你把它录下来,让我看看。”
白米饭煮好了,等到玉婉和嫂子喂粥给奶奶吃完,桌上摆上了鸡肉,豆腐,青菜。大伯,大姆也过来了。
这年头一年难得闻到几次肉腥味,朱振天想想还是让朱育德把大伯儿子一家也叫来。
大伯的儿子叫育栋,妻管严,典型怕老婆的主。妻子张氏无生养,却又整个泼妇人,连大伯都怕三分。平常朱振天看在眼里窝在心里,心情甚是不爽。朱振天打来自已酿造一壶米酒。人也到齐,一大家子分成两桌坐定吃饭。朱育德的二儿子昌儿问:“爷爷,今天是不是过年啦?”大伯公朱振梁:“还没有。还要十来天。”“怎么有鸡肉吃的?你们又喝酒的?”“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家里来了客人,大家高兴呢!”朱育才:“昌儿,叔叔不好把买给你们的饼干在半路上给吃了。叔叔挟鸡肉给你们。”说着朝玉婉眨眨眼。昌儿:“我要鸡肉不要饼。”
吃过饭,朱振天抱着孙子和老少爷们围着桌子喝酒。不一会,陆续进来了朱永辉、朱文剑、朱公策、朱文耕,儿时的铁杆。这几年,朱育才不在家,家里家活忙不过来时,不用打招呼都自觉地帮忙,很得朱振天喜欢。闲时,朱振天也不断指点他们练功。妇人们都吃饱了,空出一张桌子,拼在一起让他们坐下。嫂子拿来碗筷、杯子,几人也不客气,把菜水也捞了。老妈子从房里端出一盘花生,笑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来得迟过了时,吃花生吧。”四人道:“都有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朱公策道:“才,幸亏你早回来。我爸叫我过了年去广州找你哩。”
朱育才:“有什么事?”朱公策:“没什么事啊,就是去见识见识。”
朱育才笑道:“广州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有什么好见识的?莫不是你想学人家的杀人手段?”
朱公策顺着说:“是呀、是呀。”
朱永辉问:“日本人是不是也是红头发白皮夫、眼睛蓝蓝的?”
朱育才:“不是,红头发那是欧州人。日本人其实长得和我们差不多。一般比我们南方人要高大一些。不过做事却比我们‘狼胎’得多”
朱永辉又道:“听说日本人很凶残是不是?”
朱育才:“日本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做事却惨无人道。口里说我们来是帮你们的,是来建立大东亚共同繁荣圈的。其实质就是侵略我们国家!嗯,这样吧,我给你们讲件事。日本人占了广州后,就四处掠抢。他们把抢到金银、陶瓷、家具、字画,甚至,连寺庙的东西一齐打包、钉箱用船运回日本去。每天几十船地运。想想,他们在我们广东抢了多少东西?全国呢?有一天,我和同学经大沙头码头经过,看见有四位工人抬了一只很沉木箱子,走在跳板上,跳板都弯了下来。装的是什么就猜不着,估计是金条之类的东西。有位工人可能抬不动了,身体一歪掉到到珠江里,人就咕咕沉了下去,好阵子也不见浮上来。那箱子跟着也掉了下去。押运的日本士兵哇哇大叫,不由分说端着刺刀就将另三位工人捅下江。江面上一下子就染红了一片。日本人见到女人就像苍蝇见到血一样,十分兴奋,嗡一声就围了上去。有一个晚上,我和四位同学(二男三女)去上下九路办完事。往回走时,转角路经十八甫,不想遇一队日本兵,他们是七个人,看样子是巡逻鬼子,见我们五人当中有三位姑娘,一下子就端上枪围上来。那男同学一见,心里害怕就逃。三位女同学可就跑不了,我还是干掉一个鬼子跳过墙才走脱的。过二天,我们去打听消息,那些同学已经全身衣服也没,就死街上……。”
一屋子人正静静听着朱育才讲述广州的被沦陷后的见闻。朱文泉笑嘻嘻进来道:“哇,这么齐的人,难怪在外头都感到热气哄哄的,这次定是育才世侄回家来了。
谢氏母亲笑道:“文泉兄弟定是有好事关照,这两天打探好几回。”朱文泉道:“误会误会,我闲着没事,看了几本书,看上瘾倒钩出了书虫,才急着想跟育才借。”
朱育才一听颇感惊诧,道:“文泉叔要借什么书?”
朱文泉:“听说你有《水浒传》四册。”
“水浒传……?”朱育才一时想不起来,好一静子才道:“第四册还在校样啊,我有〈后传〉要不?”
朱文泉:“〈后传〉也成。”
朱育才怎知事急?道:“那成,明天给你。”
朱文泉道:“明天?蚊子都睡觉了,你跟我来!”一把捉过朱育才手,拉扯着出了门。整个样子就像怕朱育才像风一般消失掉。
朱育才笑道:“泉叔,啥事啊,怎搞得拉郎配似的。”
朱文泉穿的木履,行得倒挺快,木履敲打地上的石头“咭咯”响。出得门外,朱文泉道:“现在这事比拉郎配还要急,到我家就知。”
朱文泉一打开家门,蓦然便看见黄仁贤、吴妈。
朱育才甚感意外,侃道:“咦?黄二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才吃你一顿狗肉,这么快就追债上门来了?走,到我家去。”
黄仁贤:“盼星星盼月亮,******总算露出了头。你死去哪了?”
朱育才:“还能去哪?差点做了个山大王。”
黄仁贤:“我没心跟你闲扯。你知不?大哥和三哥都给抓了?!”
朱育才心里一紧:“开玩笑,前几天好好的,怎回事?”
黄仁贤愤道:“你个**毛朱育才,老子日不想吃、夜不能睡,还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啊?”
朱文泉道:“育才,黄华远几个人给范星光抓了,群龙无首又无良策,大家心像猫挠似的。看你有没办法救一救呢。”
朱育才:“不会吧,前几天还一起吃饭呢,几时的事?”
黄仁贤:“就你离开的那天晚上。”
黄仁贤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又叙述一遍。末了,似笑非笑看着朱育才道:“不会是你告的密吧?”
朱育才严肃道:“打住,这玩笑可开不得!我们和联防队在黄塘埂上还开了火哩。怪了,当初我就奇怪范星光来得怎么这么快,想来不是这么回事,应该是冲县委去的?出了叛徒?……黄大哥现在关在什么地方?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朱文泉:“听说黄华远和黄铬押到了联防队总部。凤珠还关在径头乡公所,不给吃、不给喝的,打了顿,人已奄奄一息。”
朱育才咬牙道:“王八蛋!跟日本人没二样!范星光为什么没把他们关在一起?”
黄仁贤赌气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朱育才道:“成了,成了,发脾气有什么用?得想法子把人捞出来。”
黄仁贤道:“要是有办法,我们早就做了。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真正正束手无策。”
一时众人无声。朱育才道:“我们先要弄明白范星光的计谋。想想,若是你是范星光,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两地关押?一处不成吗?这里面铁定有阴谋!”
黄仁贤道:“朱大人、朱天才,我不是范星光肚里蛔虫哪知道?”
一直没出声的吴妈道:“阿贤,斗气说话不利而工作。”
朱育才道:“吴妈你说得对,这小子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哥儿,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说着笑起来。
朱育才掏出一包香烟,他们都不抽烟,所以自顾自抽起来。良久,弹了烟灰,道:“要救黄大哥他们只有二种办法,”黄仁贤仨人一听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着他。
朱育才:“一是用钱找关系把他们赎出来。”黄仁贤:“切,这不是废话么?既没钱又没关系,再说范星光也不一定同意!”
朱育才将烟头一扔,道:“那就用第二个办法。学梁山母夜叉劫监狱!”
朱文泉:“这办法我们也想过,可就凭我们三人赤手空拳能成么?乡公所现在可有十几个联防队的人在守着,人家手中可都有七九枪哟。”朱育才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尽力而为之。”大家想想也只能放手博它一博了。
朱育才:“如果没意见就这么定。今晚早点休息,三点钟左右就出发,先把凤珠救出来再说。泉叔准备几把刀子剑什么的,比两手空空好啊。”三、四点钟是人们最困、最想睡觉的时候。那时比较好干活。
朱育才得回家准备准备,临出门想起一件事,问:“这两天是不是你们到我家去通风报信的?”
黄仁贤道:“没报什么信呀?只是问你回到家没有。”
朱育才道:“这就对了!我都给你卖了,老头子和老妈子狠狠的把我骂了顿。这笔账以后算。”
朱育才回到家。几个哥们儿走了。李青山和陈玉婉你一言我一语地和家里人讲在遥田比武的事。一见朱育回来,就笑嘻嘻不出声了。
大伯道:“才仔,文泉找你有啥喜事?扔下大家不管?”
朱育才道:“没什么事,只是想借本书。”
朱振天又是黑着脸,道:“整古作怪,能没事?《水浒传》有第四册的吗?”
朱育才一怔,暗想:“对呀,这是人都知道的事,自欺欺人!不是穿帮了么?哎呀,妈的,这么愚蠢的接头暗号,就亏他黄华远王八糕子想得出来。”还好老头子没有责备他,但心里肯定非常不高兴。果然,朱振天叹了口气,道:“你长大了,在外面做什么事都成,我不反对你。但有一条你得记住:家里还有一个年老的嫲嫲,时日不多了,不要把意外带回家,得让她善终。”
朱育才道:“爸,我懂!”既然老头子都猜到了几分,也就没必要瞒他了。于是道:“爸,我今晚得去救朋友,借你那把削篾刀用用。”老爸的削篾刀二指宽、五寸长,很适合作防身工具。朱育才找出一看,刀子磨得很锋利,十分满意。便找块布包起来。然后朝李青山使个眼色,两人便进了一间房间,朱育才很认真说道:“山子哥,不瞒你说,我是共产党人。我们有几位同志给范光头捉去了,今天晚上我得去救他们,否则他们非给杀掉头不可。明天我要回不来,你就送玉婉桂兰回家去吧。”
李青山道:“切!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听说共产党就是阿八佬,是不是?”得到肯定回答,笑道:“哈哈,想不到老表就是阿八佬。你别想撇开我,今晚上的事算我一份。”
朱育才奇道:“你这是真笑还是假笑?你想跟着去?”
李青山:“废话,都从黄塘埂跟到这里了,我还能怎的?”
朱育才:“不后悔?”李青山又笑道:“你真像个娘们!几时动手?”
朱育才:“好!你准备好那支枪。三、四点钟、夜深人静时就动手。”
李青山道:“嗯,好是好,不过你听说了吗?越危险的时候越安全。依我看不如现在就动手。”
朱育才想了想,道:“有道理,可以给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袭击。好主意,我去叫他们。”
李青山:“还有谁呀?”朱育才:“等一下你就认识了。”
二人回到厅上,朱育才吩咐玉婉桂兰睡在那间房,然后又央母亲关照一下,就和李青山出了门。玉婉桂兰吵着要去,朱育才费了好些口水也劝不了。最后,还是老头子说了句“女孩子去了只有添乱。”才乖乖听话呆在家里。临出门母亲吩咐道:“你们莫要小心哩。”